父亲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小满心里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晚饭时,他几乎食不知味,眼神躲闪着,不敢与父亲林建国对视。父亲那句“别让孩子犯糊涂”的低语,更是像在他耳边敲响的警钟,让他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清晨,小满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发现父亲破天荒地还没去上工,正坐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顶旧的矿工帽。阳光照在父亲花白的鬓角上,小满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小满,”父亲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过来坐。”
小满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挨着板凳边坐下,手指紧张地抠着裤缝。
“收购站那边,最近风声紧,矿渣是明令不收的。”父亲放下矿工帽,目光如炬地看向小满,“你昨天说交了废铁,跟爸说说,交的是什么?哪来的?”
小满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嗫嚅着,那句“掺了铁渣的煤”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想起小草纯净的眼睛,想起自己对妹妹的保证,更想起父亲平日里“人穷志不能短”的教诲。欺骗的滋味,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林建国心里己经有了八九分的猜测。他没有发火,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有对生活艰难的理解,有对孩子走错路的痛心,也有为人父的沉重责任。
“小满,”父亲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我知道,你们几个孩子想为家里分忧,想干点事情。这没错。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啥都敢想敢干。但是,孩子,路不能走歪了。有些口子,一旦开了,就难收住了。”
他指了指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爸钢厂一辈子,跟铁打交道,明白一个理儿: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是废料还是宝贝,得看人怎么用,用在什么地方。但有一条,不能用骗的。骗来的东西,揣在怀里,烫心啊!”
父亲的话,字字句句都敲打在小满的心坎上。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把如何收集矿渣,如何受阿强怂恿想掺进煤里蒙混过关,以及最后时刻因为小草的提醒和自己内心的不安而放弃,只交了半车纯煤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说完,他低下头,准备迎接父亲的斥责。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
林建国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他伸出手,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按儿子的肩膀:“知错能改,就是好样的。最后关头能刹住车,说明我儿子心里有杆秤,没迷糊!”
父亲的肯定像一股暖流,冲散了小满心中的委屈和恐惧。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
“爸,那些矿渣……那些铁渣……难道就真的没用了吗?”小满不甘心地问,“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收集的……”
林建国站起身,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目光扫过墙角那两袋沉甸甸的铁渣,又望向远处砖窑的方向。他沉吟片刻,说道:“东西有没有用,关键看你把它当成什么,又想用它来做什么。你之前只想着把它当‘铁’卖,路子自然就窄了。”
他走到那两袋铁渣前,抓了一把在手里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这东西,硬度不低,有些还耐高温。你们之前不是也试着烧过吗?就没想过,它除了冒充铁,还能干点别的?”
父亲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小满脑海中混沌的迷雾!对啊!他们之前所有的尝试,无论是想去收购站卖,还是想掺进煤里,核心都是把它当作“铁”的替代品或者伪装品。为什么不能跳出来,把它看作一种具有特定物理特性的“材料”呢?
“爸!您的意思是……”小满激动地跳了起来,“我们不把它当‘废铁’看,把它当成……当成一种‘石头’?一种可以用的材料?”
林建国看着儿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欣慰地点了点头:“具体能干啥,爸不懂那些新名词。但爸知道,盖房子需要各种石头,铺路也需要,说不定厂子里某些地方也能用得上。关键是,你们得去问,去找,去实验,找到真正需要它这种特性的地方。这,才是正路子!”
父亲的话,为小满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不再纠结于“含铁量”这个死胡同,而是开始思考这些矿渣的硬度、耐热性、比重、成分等等物理化学特性。
他重新跑回砖窑,和阿强、小草分享了父亲的观点。阿强一开始还有些转不过弯:“不当铁卖?那还能当啥?”
小满把他拉到那堆矿渣前,拿起一块,用力砸向另一块,溅起几点火星:“你看它的硬度!再看我们之前烧过的,是不是更结实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想着把它卖到收铁的地方?为什么不去建筑队问问,需不需要硬度高的碎石?不去耐火材料厂问问,这种耐烧的渣子能不能用?”
思路一变,天地豁然开朗。三个孩子重新振作起来。小满负责查阅资料,分析矿渣特性;阿强负责整理样品,按颜色、硬度、颗粒大小分类;小草则用她工整的字迹,为每一份样品做了详细的标签。
他们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背着样品,跑遍了镇上的建筑工地、县里的建材市场,甚至托刘叔打听附近有没有需要特殊填料的小工厂。过程依然艰难,被拒绝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他们的腰杆是挺首的,介绍起自己的“产品”时,眼神是清澈而自信的。
有一天,他们听说县里农机厂铸造车间需要一种耐高温的填充模具的辅料,常用的河沙有时候效果不理想。小满立刻带着几种经过不同温度煅烧的、颗粒均匀的矿渣样品找了上去。
接待他们的,正是之前那个满手油污的老师傅。老师傅看着这几个锲而不舍的孩子,又看了看他们带来的、明显经过精心处理的样品,态度和之前大不相同。他拿起一块煅烧过的矿渣,用锤子敲了敲,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点了点头:“嗯,这东西……有点意思。硬度够,看样子也挺耐火。我们先留点试试看效果。”
几天后,好消息传来!农机厂老师傅捎来口信,说经过试验,他们提供的某些型号的煅烧矿渣,作为铸造填充料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比河沙更耐高温,散热均匀,铸件成品率有所提高!农机厂愿意以合理的价格,长期订购一批!
当小满拿着第一笔靠正路子卖矿渣得来的、虽然不多却干干净净的钱回家时,他郑重地把它交给了父亲林建国。
林建国接过那带着儿子体温和汗水的钱,眼眶微微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再次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一次,手掌传来的,是无比的坚实和欣慰。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格外温馨。父亲甚至难得地给小满夹了一筷子菜。小满知道,他不仅通过了父亲关于“诚信”的考验,更用行动证明,只要走对路,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废料”,也能焕发出真正有价值的光彩。
夜色中,小满摸着口袋里那块磁石,它依然静静地吸附着一些矿渣粉末。但他不再为此感到沮丧。他明白了,磁石的价值不在于能吸附多纯的铁,而在于它本身那种指向性和吸引力。就像他们,真正的价值不在于模仿别人去获取什么,而在于找到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道路和光芒。而这条正道,有父亲的指引,有伙伴的同行,必将越走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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