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影落西窗
李修的病，在苏瑶无声却细致的照料下，如同被春日暖阳照耀的残雪，渐渐消融。咳嗽声一日日减轻，脸色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朗，只是眉宇间似乎比病前又多沉淀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东西。
那方绣着桂花的手帕，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苏瑶没有收回，李修也没有再提起，它依旧安静地躺在他的枕边，像一个无声的见证。
病愈后的李修，似乎打破了某种最后的隔阂。他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不再是冰冷的屏障，而更像是一种沉稳的陪伴。他开始更自然地与苏瑶分享一些东西——有时是一张包着花生糖的、印着模糊铅字的旧报纸，有时是他在学堂里听到的一首不成调的新式歌曲，他哼得有些走音，却让苏瑶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甚至在一个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搬了张矮凳，坐在西厢房门外不远的地方，就着光擦拭一把有些年头的二胡。他没有拉出完整的曲子，只是偶尔调试琴弦，发出几声或喑哑或清越的单音。那声音不算悦耳，却奇异地安抚了苏瑶内心深处的焦躁与不安。
苏瑶则在门内，就着从他那边漫过来的光线，安静地做着针线。她不再仅仅缝补旧衣，开始尝试着用李叔找来的零碎布头，拼接一些椅垫、袖套之类的小物件。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斜斜地投映在她的门楣上，随着他擦拭的动作微微晃动。她偶尔抬头，看着那片属于他的、安稳的阴影，心里便觉得莫名的踏实。
他们之间，依旧隔着一段距离，没有逾越的亲近，但情感的藤蔓却早己悄无声息地爬满了这段空隙，在每个眼神的无声交汇中，在每个不经意的肢体靠近时，蓬勃生长。
然而，乱世容不下岁月静好太久。
这天傍晚，李叔从外面回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甚至比那夜老赵来访时更加灰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揉皱的报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招呼吃饭，而是径首走到堂屋中央，颓然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李修和苏瑶都察觉到了异样，放下手中的事，围拢过来。
“爸，怎么了？”李修的声音带着警惕。
李卫国抬起头，眼神里是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他将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推到李修面前，手指颤抖地指着上面一则不起眼的、夹杂在大量战事报道中的短讯。
李修接过报纸，苏瑶也忍不住凑近了些。油印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关键字眼——“负隅顽抗”、“己于昨日伏法”、“苏逆明远”……
苏明远！那是她父亲的名字！
苏瑶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瞬间远去。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父亲死讯以这种冰冷的方式确切无疑地呈现在眼前时，那毁灭性的冲击力还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他们……他们怎么能……”她声音破碎，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李修快速扫完那则短讯，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拳头紧紧握起。但他比苏瑶更快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扶住摇摇欲坠的苏瑶，目光却锐利地看向父亲：“这消息来源可靠吗？还有没有别的？”
李卫国痛苦地闭上眼，重重地喘了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布满了血丝：“可靠……是老赵冒险递出来的最后消息……他还说，那边……那边因为苏兄的事，追查得更紧了，怀疑有同党隐匿……我们……我们这里恐怕也不再安全了……”
最后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敲碎了小院里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苏瑶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她看到李叔脸上那深切的、无法掩饰的愧疚和恐惧，也看到李修紧抿的唇角和下颚绷紧的线条。
同党？隐匿？
父亲的死，像一把淬火的刀，瞬间将她从短暂的温情迷梦中刺醒。那被她刻意压抑、几乎要遗忘的家族仇恨，伴随着这则死讯，带着血腥的气息，汹涌地席卷而来。
她想起了初来时李叔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想起了他每次提及苏家时的欲言又止……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缠上了她的心头。
她看着眼前的李家父子，一个是父亲昔日的故交，一个是她刚刚倾心了柔情的青年。
可是，在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在这迫在眉睫的危机之下，那刚刚萌芽、尚未不及言说的情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她猛地挣脱了李修搀扶的手，仿佛他的触碰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她后退两步，用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怀疑和重新筑起的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们父子二人。
“你们……”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泣音，却异常冰冷，“你们到底……知道多少？”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堂屋里。
李修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想开口：“瑶瑶……”
李卫国则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瘫坐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沉重的暮色笼罩下来，将小院吞没在一片不祥的昏暗之中。刚刚建立起不久的温情与信任，在这残酷的现实冲击下，摇摇欲坠，裂痕丛生。
影落西窗，黑夜，真正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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