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带着凉意，卷走了夏日的最后一丝暑气。田里的庄稼大部分己经归仓，只剩下些晚熟的豆类和等待采摘的棉花，在日渐萧瑟的田野里点缀着最后的生机。
李卫国的身体，如同秋风中枝头最后一片蜷缩的叶子，一日不如一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苏瑶将他的床铺搬到了靠近窗户的位置，让他偶尔睁眼时，能看到外面明净高远的天空和自家院里那棵叶子渐渐变黄的老槐树。
李修推掉了大部分外部事务，尽可能多地守在父亲床边。他握着父亲枯瘦的手，低声跟他说话，讲村里今年的好收成，讲小石头又学会了几个新字，讲学堂里孩子们的笑话……尽管他知道，父亲可能己经听不太清了。
小石头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不再像往常那样吵闹。他会安静地趴在祖父床边，用小手轻轻摸着祖父布满皱纹的手背，奶声奶气地说：“爷爷，你快好起来，我带你去陂塘看小鱼。”
李卫国偶尔清醒时，浑浊的目光会缓缓扫过儿子、儿媳和孙儿，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但那眼神里，是平静，是满足，还有一丝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释然。
这天夜里，月华如水，透过窗棂，静静洒在床前。李卫国忽然精神好了些，竟然能微微抬起手。他示意李修靠近。
李修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到父亲嘴边。
“……好好……过日子……”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护好……瑶瑶……和……石头……”
这是老人最后的嘱托。
李修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喉咙哽咽，重重点头：“爹，您放心……”
李卫国似乎笑了笑，目光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守在床边的苏瑶和己经睡着、被苏瑶轻轻抱在怀里的小石头，然后，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很安详，如同熟睡一般。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秋虫不知疲倦的鸣叫。
苏瑶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将脸埋在小石头柔软的肩窝里，肩膀微微耸动。李修跪在床前，将额头抵在父亲尚有余温的手背上，久久没有动弹。
没有呼天抢地的悲恸，只有深沉的、如同河水般无声流淌的哀伤。这位在乱世中护住故人之女、在贫瘠土地上默默支撑起一个家的老人，终于走完了他充满艰辛却也饱含温情的一生。
丧事办得简单而庄重。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默默帮忙，送这位敦厚长者最后一程。老村长红着眼眶，拍着李修的肩膀：“你爹……是好人哪。拉扯你不容易，后来……对苏姑娘，对石头，都没得说。他这是……看到你们日子过好了，放心地走了。”
下葬那天，秋风萧瑟，卷起漫天枯叶。李修抱着父亲的牌位，苏瑶牵着小石头，跟在棺木后面。小石头还不完全明白死亡的意义，但他看着爹爹凝重的脸色和母亲红肿的眼睛，也乖巧地没有吵闹，只是紧紧攥着母亲的手。
将父亲安葬在村后向阳的山坡上，与这片他最终安居的土地融为一体后，李修站在坟前，久久伫立。
他想起年少时家中的变故，想起与父亲相依为命的逃亡岁月，想起初到清河村时父亲的病弱与担忧，想起小石头出生时祖父脸上焕发的光彩……往事一幕幕，如同这秋风中的落叶，在心头盘旋，最终归于沉寂。
父亲的一生，是乱世中一个小人物的缩影，充满了无奈与挣扎，却也闪烁着人性中坚韧、善良与责任的光芒。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能守护的一切。
苏瑶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轻声道：“回去吧，爹希望我们好好过日子。”
李修回过头，看着妻子和懵懂的儿子。是的，日子还要继续。父亲走了，但他把守护这个家的责任和期望，完完整整地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坟，然后牵起小石头的手，揽着苏瑶的肩膀，转身，向着山下那个升起炊烟的家走去。
生命如同西季，有萌发，有繁盛，也必然有凋零与沉寂。但正因如此，生者才更需珍惜眼前人，更需带着逝者的期望，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落叶归根，滋养大地。而活着的人，将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守护，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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