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话音落下,整个揽月台,连风都停了。
御座之上,那只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食指无声地敲击着。
皇帝抬起眼皮,从陆家父子僵硬的脸上轻轻刮过,最后落回沈轻语身上。
一名内侍总管会意,躬着的身子刚要转过去。
“且慢。”
一道女声响起。
声音不高,却让内侍总管的脚瞬间停了下来。
他整个人都定住了,半转的身体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长公主眼角余光扫过沈轻语,没再开口,把这台戏重新交还给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沈轻语没再看桌上那份摊开的和离书,宽大的衣袖拂过桌面,袖口里又滑出一卷东西。
那是一份用锦绳捆好的卷轴,纸张的边缘已经泛出陈旧的黄色。
她指尖勾住锦绳的活结,轻轻一扯。
那卷轴落在桌上,骨碌碌滚开,发出干燥的、纸张摩擦的脆响。
它太长了,铺满整张桌案后,余下的部分“哗啦”一声垂落下去,像一道写满金银的瀑布,一直拖到地上。
“陛下,娘娘。”
“这是臣女当年出嫁时,家父亲手所录的嫁妆清单。”
她嗓音平稳,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嫁妆一百二十八抬,古玩字画、田产商铺、金银玉器,每一笔,都有价可查。”
陆正宏的眼皮狂跳起来,揣在袖子里的手攥得指节发白,手心渗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不等他想明白,沈轻语的袖子里,又滑出了第二样东西。
这次很薄,只有寥寥几页纸。
她拿起那本薄薄的册子,动作很轻地,压在了那份几乎铺满地面的厚重清单之上。
一个厚重如山,一个单薄如纸。
那画面,比任何言语都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而这一份,”沈轻语的手指在薄册上点了点,“是和离当日,侯府清点归还的财物。”
她抬眼,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陆正宏身上。
“两相对照,亏空近八成。”
“轰!”
人群像是被投入了一枚炸雷,彻底炸开了。
坐在前排的一位以清流自居的老御史,手里的白玉酒杯“咔嚓”一声,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纹!
他瞪着那份清单,气得胡子都在抖。
如果说刚才那封和离书,是抽在陆英脸上的巴掌,那这亏空的八成嫁妆,就是硬生生扒下定北侯府的百年脸皮,扔在地上用脚碾!
“你你血口喷人!”陆正宏再也撑不住,指着沈轻语,嘴唇抖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侵吞儿媳嫁妆!
这罪名要是坐实了,他陆家祖宗的棺材板都得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给淹了!
“侯爷莫急。”沈轻语看着他那张瞬间涨成紫红的脸,声音依旧平稳,“我还没说完。”
她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御座,声音提了一分,确保每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年和离,陆侯爷亲口承认,因侯府生意周转不灵,才‘借用’了臣女的嫁妆应急!”
“嗡——”
陆正宏的脑子里像被重锤砸中,眼前一黑,身子猛地一晃,扶住桌案才没当场倒下去。
他没想到!他做梦都没想到!
这个女人,这个被他视为蝼蚁的女人,竟敢把这桩烂在肚子里的丑事,当着文武百官、当着皇帝的面,就这么捅了出来!
她这是要他的命!
陆英也懵了。
他只知道沈轻语被赶出了侯府,却从不知道,父亲竟贪了她的嫁妆?!
“所以”沈轻语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她拿出了最后一份,也是最致命的一份文书。
那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
她将它展开,却没有交给内侍。
她拿着那张纸,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走到了殿中。
地上的金砖冰冷,映着她素色的裙摆,像走在一条结了冰的河上。
她从陆正宏身边走过,最后,停在了陆英面前。
她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中因为震惊而爆出的血丝。
“为了弥补亏空,陆侯爷与我,立下了这份赔偿文书。”
她将那张纸,举到陆英眼前,也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最上方,“赔偿文书”四个字,墨迹淋漓,仿佛带着刀锋。
下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定北侯陆正宏,因挪用沈氏嫁妆,自愿于三年之内,连本带利,赔偿沈氏白银——
“三百万两!”
一个坐在角落,与陆家有生意往来的皇商,看清了那个数字,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开始飞快地盘算自己的银子还能不能收回来。
“嘶——”
满场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有无数条毒蛇在嘶鸣。
三百万两!
那足以养活一支三万人的军队整整一年!
一个侯府,就算掏空家底,把祖坟刨了,也未必能凑出这笔钱!
所有人的目光,在陆家父子和沈轻语之间来回扫动,那眼神,像在看一场已经分出胜负的斗兽。
陆正宏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像风中残烛,只剩下一点死灰。
他死死盯着文书最下方,那个鲜红的指印,和他旁边那个他宁愿瞎了眼也不想看见的官印——
宗正寺卿,李宗明。
“是宗正寺的印!这文书,是真的!”一位宗室王爷低呼出声。
有宗正寺卿做保,这就是铁案!
完了。
全完了。
沈轻语没再看那个已经形同死人的陆正宏。
她收回文书,目光重新落回陆英那张早已扭曲的脸上。
她对着他,屈膝,福身,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语气里满是“真诚”与“无辜”。
“王爷,您瞧。”
“如今三年之期早已过去,侯府尚欠臣女二百八十万两白银,未曾归还。”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样子,像是在发愁今晚的菜钱。
“臣女一个弱女子,家里的铺子开销又大,最近手头实在是周转不开啊。”
这句话不响,却让陆英的耳膜嗡嗡作响。
他感觉全场的目光都变成了实质的巴掌,一记接着一记,抽得他脸皮火辣辣地疼。
补偿?
拿什么补偿?
一个欠着前妻二百八十万两巨款不还的家族,一个靠着贪墨嫁妆度日的男人,凭什么站在这里,摆出救世主的姿态,说什么“补偿”和“体面”?
这不是恩典!
这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噗——”
陆正宏再也撑不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血雾喷了出来,整个人像一截烂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父亲!”
“侯爷!”
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可陆英没动。
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倒下的父亲。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沈轻语,瞳孔因信息量过大而急剧收缩,身体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精心编织的算计、深情和荣耀,都在这个女人的步步紧逼下,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随即,那短暂的空白被无边的羞辱感彻底吞没。
血丝从他的眼白里疯狂地蔓延出来,那双眼睛,只剩下被逼到绝路的疯狂和狰狞。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你算计我!”
沈轻语看着他这副模样,终于笑了。
嘴角弯起,眼里却没有半分温度。
陆英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顺着脊椎骨,钻进了后脑。
她又对着他,行了一礼,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王爷,想让我回去,也可以。”
她微微抬起头,清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里,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场中每个人的心上。
“不过,我们是先谈情,还是先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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