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身体却像喝醉了酒,站不稳,踉跄着一头撞翻了身后的桌案。
“哗啦——”
金樽玉盘砸在地上,碎成一地狼藉。
酒水菜肴泼了他满身,那身崭新的王袍上挂着半片菜叶,往下淌着油污,一股食物腐败的馊味混着酒气散开。
“不不可能!”
他疯了似的摇头,想把那些钻进耳朵里的事实甩出去。
他指着沈轻语,指尖抖得像风中残叶,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眼白里炸开一片赤红的蛛网。
他想冲过去,想撕烂那个女人平静到可恨的脸。
可他的双腿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他用“假死”换来的王位,他赌上一切的未来,都被这个他当初弃如敝履的女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砸了个粉碎。
他不是镇北王。
他是个穷光蛋!一个欠着二百八十万两巨款,连军饷都发不出的笑话!
邻座的耶律筝看着他这副模样,胃里一阵恶心,喉头涌上酸水,差点当场吐出来。
她要嫁的,是权势滔天、前途无量的镇北王,不是眼前这个连家底都被掏空,浑身馊味的废物!
她脸上最后一丝虚伪的爱慕褪得干干净净,眼里只剩下冰冷的鄙夷和被愚弄的愤怒。
主位上,皇后的指甲在紫檀扶手上划出几道刺眼的白痕,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能说什么?
说沈轻语算计侯府?人家有宗正寺卿做保的文书,铁证如山!
说沈轻语图谋不轨?人家转手就把所有家产捐出去办女学、建育幼堂,为陛下分忧,为大靖祈福!
她走的每一步,都在大靖的律法之内;她站的每一个位置,都在道德的最高处。
她这个皇后,竟被一个本该任她拿捏的弃妇,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墙角!
“好戏。”
长公主端起酒杯,对着御座的方向遥遥一敬,“皇兄,今晚这出,可比那些歌舞有嚼头多了。”
这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皇后和陆家人的脸上。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用那双冰冷的尺一样的眼睛,一寸寸地丈量着殿中的沈轻语,似乎想看穿她平静皮囊下的骨头。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闹够了。”
“镇北王陆英,治家不严,言行失度,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
“此事,到此为止。”
罚俸?闭门?
这对一个王爷来说,不痛不痒。
但在场的人精们都听懂了,皇帝这是在给陆英留最后一块遮羞布,但“到此为止”这四个字,才是真正的判决!
它宣告了,沈轻语的所有行为,他默许了!
侯府的债,必须还!惊鸿阁的产业,谁也动不了!
陆英的脸,白挨了!
“臣女,遵旨。”沈轻语屈膝行礼,随后转向长公主,微微点头致意。
一切尘埃落定。
她再没看地上那滩烂泥一眼,在无数道混杂着敬畏、嫉妒、探究的目光中,转身。
她来时,是全场的笑柄。
她走时,身后是满地狼藉和一个破碎的王侯之家。
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刚刚饮过血的剑,收鞘回鞘,寒气未散。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无人敢直视她的锋芒。
经过耶律筝身边时,那北狄公主阴狠的眼神像毒蛇的信子,死死钉在她身上。
“塔娜乌兰”
一句含糊不清的北狄语,从耶律筝的牙缝里挤了出来,带着浓浓的恨意。
沈轻语脚步没停,像是没听见。
就在她即将走出大殿时,身后突然传来陆英濒死般的嘶吼:“青龙令!老师救我!”
沈轻语的脚步只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裙摆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那个被称为“季先生”的银面男子,放下了酒杯。
他身后的黑衣下属低声问:“先生,要去查她的钱从哪来吗?”
“钱?”季先生笑了,声音很低,“钱只是表象。”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下属,面具下的眼睛里闪着洞悉一切的寒芒。
“去查,是谁教她用这种连环契的手法,将一堆死当盘活,再以此为杠杆,精准地绞杀一个王府的根基。这种手法,不像是大靖的手笔。”
“还有,跟着那辆马车。”
宫门外,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殿内的酒气。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早已在角落里静静等着。
青竹掀开车帘,沈轻语弯腰上车。
车内,丹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没问宫里发生了什么,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比守夜的狼还亮。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驶入沉沉的夜色。
刚驶出宫门前的广场,拐入一条僻静无人的巷道,马车突然一个急停,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怎么了?”青竹在车外惊呼。
话音未落,“咻咻”几声,箭矢破开空气的尖啸响起,数支利箭狠狠钉在车厢壁上,一支箭的箭簇更是直接穿透了厚实的木板,擦着沈轻语的脸颊,钉在她身侧!
木屑和寒气一同炸开。
“保护小姐!”青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车厢猛地一震,车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有人跳了上来。
沈轻语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她没有尖叫,而是抬手,摸向了发间那支乌木簪。
就在这一刻,她身边的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那双狼眼里最后一丝人性褪去,只剩下纯粹的杀意。
他没有抽刀,而是反手抓住那支穿透车壁的箭杆,手臂肌肉隆起,猛地向外一捅!
“噗嗤!”
一声血肉被贯穿的闷响,伴随着车顶一声短促的惨叫和重物坠地的声音。
几乎是同一时间,车厢另一侧的车壁被一柄长刀从外劈开!
刀锋的寒气已经扑到了脸上!
沈轻语下意识地向后仰去。
她身前的丹,却像一堵墙,不闪不避,直接用包裹着臂铠的左臂迎了上去!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车厢内炸响,火星四溅。
丹看都没看自己的手臂,右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对方从破口伸进来的手腕,往车里死命一拽,同时膝盖蓄力,狠狠向上一顶!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得令人牙酸。
那刺客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就被丹一脚从车壁的破口踹了出去,重重撞在巷道的墙上,像一滩烂泥滑落,再没了声息。
巷子里恢复了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钻进鼻腔。
沈轻语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那根一直绷着的筋才缓缓松了下来,指尖冷得有些发麻。
她抬手,取下发间那支通体乌黑的木簪。
簪子在她指尖转动,手感冰凉。她想起丹把簪子交给她时说的话。
“若到绝路,按动机关,刺向自己心口,可保一命。”
她看着这支簪子,指尖抚过尾部那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
她没有按。
她将簪头对准自己,手指在簪身上轻轻一旋。
“咔哒。”
一声轻响,簪头弹开,一截细如牛毛的银针从簪身里滑了出来,针尖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一点幽蓝的光,像坟头的鬼火。
沈轻语的呼吸停了半拍。
这不是什么能让人假死的草药。
她捏起那枚银针,递到丹的眼前。
“这是什么?”
丹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枚毒针上,沉默了片刻。他抬起手,用带着薄茧的粗糙指腹,轻轻擦掉溅到她脸颊上的一点温热的血迹。
然后,他才握住她冰凉的手,将那枚毒针和她的手一同包裹在他滚烫的掌心。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每个字却像砸在石头上。
“是毒。”
他抬眼,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补充。
“他们若敢动你,你就用它,刺中谁,谁死。”
“然后,剩下的,交给我。”
他没说要带她杀出重围,也没说要带她去哪儿。
可沈轻语听懂了。
如果她被逼入绝境,选择与敌同归于尽,那么他,就会踏着所有人的尸骨,为她清扫出一条路来。
他为她准备的,从来不是什么脱身保命的计策。
而是一条能让她站着活下去,或者,站着杀出去的血路。
她的命,他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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