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同样的时辰，那辆毫不起眼的车又停在了寒山寺的废墟前。
沈轻语提着食盒，踩着碎瓦走进偏殿。
殿内的景象变了。
角落的秽物被扫到了一边，地上泼过水，呛人的灰尘味淡了许多。
季无忧没再缩着，他背靠墙壁，双腿伸直，正埋头跟手里的东西较劲。
那是一截从哪里拆下来的铁棍，已经弯得不成样子，他左手抓着铁棍，右手握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正一下下地砸着。
“叮叮当”
殿内只有这单调又固执的敲击声。
他听见了脚步声，但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不停，仿佛要把所有的注意力和力气，都灌注到这块顽固的废铁里。
终于，季无忧手一滑，石头砸在了自己手背上。
他痛得闷哼一声，扔掉石头，烦躁地将那根依旧弯曲的铁棍摔在地上。
铁棍撞在石砖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滚到沈轻语脚边。
他这才抬起头。
看到来人是沈轻语，他眼神里的警惕像针一样竖了起来。
“东西我吃了。”他先开了口，嗓音粗嘎，像在宣布一笔两清的交易，“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沈轻语没答话，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旁那堆用石头压着的图纸上。
她走过去，弯腰，捡起最上面那张。
图纸上画的，正是那个有两个轮子的古怪玩意儿。
季无忧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他靠着墙，扯了扯嘴角，脸上写满自嘲：“怎么，沈老板也对这堆废纸感兴趣？看不懂吧？”
他等着她脸上出现困惑、不解，甚至是嘲笑。
可沈轻语只是看着图纸，然后，她的指尖点在了两个齿轮之间的连接线上。
“这东西，不该用麻绳。”
季无忧脸上的讥笑凝固了，嘴张着，忘了合上。
“麻绳韧性不足，遇水则涨，遇晒则脆，传动时力道损耗太大，还会打滑。”沈轻语的声音很平，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应该用铁环，环环相扣，做成链条。”
链条！
季无忧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撑在地上的手猛地攥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坐直，后背“咚”的一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只在醉酒后，对着月亮自言自语过！
这个女人，她怎么可能知道？！
“还有这里，”沈轻语的手指又移到轮轴的位置，“你只想着如何让它滚起来，却忘了如何让它停下。没有制动，速度越快，死得越快。”
“你”季无忧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火燎过，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想法不错，可惜，”沈轻语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用错了地方。”
季无忧的呼吸，停了。
他死死地盯着沈轻语，像是看着一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物。
“它的价值，不在于载人。”
沈轻语没理会他的失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小锤，砸在他心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而在于‘信息’的快速传递。”
她将图纸翻了一面，背面是更精细的零件构造图。
她没用纸笔，只是蹲下身，捡起季无忧刚才丢掉的那块石头，就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画了起来。
一个圈代表京城，一个圈代表江南。
“若以此物，在京城与各大州府之间，组建一支专职的信使队伍。”
她用石头在两个圈之间，画了一道连接的直线。
“一人一日，可奔行百里。十人接力，便是千里。”
“京城到江南的公文往来，可以从十天，缩短到三天。”
她抬起眼，目光像一把刀，剖开了这件“神行机”最核心的价值，血淋淋地展现在他面前。
“季无忧，你知道这三天，意味着什么吗？”
她手里的石头，重重点在代表“京城”的那个圈上。
“这三天，足以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完成一次军粮调动，颠覆一场边境的战局。”
她又画了一道线，从京城连接了另一个方向的圈。
“这三天，也足以利用南北的物价差，完成一次商业绞杀，让一个所谓的百年豪族，瞬间倾家荡产。”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女人在地上画出的，那张简陋却又无比清晰的路线图。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这个东西真正的用途，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他对抗这个愚昧时代的最后一点骄傲。
他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看懂。
可这个女人这个在商场上把他打得一败涂地，用最粗暴的银子将他所有算计碾成齑粉的女人
她只凭一张图纸，就看穿了一切。
不。
她看得比他更远，更透。
他只想着如何用它改变民生，而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在军事和商业上，那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恐怖力量！
这不是看懂。
这是另一个疯子！
沈轻语扔掉手里的石头，将那张图纸轻轻放回他面前的地上，压在那块压图纸的石头下。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正面临漕运封锁，所有人都告诉我，应该去疏通关系，去打点官员，甚至去向前夫跪地求饶。”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冷的嘲弄。
“但我知道，当你的对手掌握了规则时，任何在规则内的挣扎，都是愚蠢的。”
“真正的破局，是掀了这张桌子。”
“是换一条全新的赛道，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所有优势，都变成一钱不值的累赘。”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燃着和季无忧眼中别无二致的，对这个陈腐世界的蔑视，和一种想要将其彻底颠覆的疯狂。
“我给你一个机会。”
“不是让你为我做事，不是让你当我的谋士。”
她伸出手，指了指地上那些散落的图纸。
“而是让你把这些东西，变成现实。”
“让你那些被世人嘲笑的疯话，变成砸在他们脸上的耳光。”
季无忧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明明那么瘦弱，站在那里，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
她不是来施舍他。
她也不是来利用他。
她是在邀请他。
邀请他，去共谋一场，针对整个世界的战争！
沈轻语缓缓收回手，唇角向上牵了牵，那弧度里，是棋逢对手的欣赏，是找到同类的狂喜。
她再次蹲下身，捡起地上那截被他画图剩下的木炭，然后，抓过他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
她将那截冰凉的木炭，塞进了他滚烫的掌心。
四目相对。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空旷的大殿里，砸在季无忧的心上。
“季无忧，你敢不敢？”
“跟我一起，把这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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