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语没有出声,静静等着他的后话。
陆正宏背着手,在祠堂里踱步。
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
他终于站定,下巴微微抬起,话里是毫不掩饰的施舍。
“沈氏,你为英儿守节三年,名声比天大。你要分家,侯府若就这么让你走了,外人只会骂我陆家刻薄,连个忠烈遗孀都容不下。”
话说得好听,眼里的冷意却像刀子。
“钱,本侯可以给你。但为了你的名声,也为了侯府的脸面,你不能从这个大门走出去。”
他顿了顿,终于露出了盘算。
“城外有座皇家寺庙,叫‘静云庵’。本侯会对外宣称,你思念亡夫,悲伤过度,自请去庵中为他诵经祈福。侯府会承担你所有开销,保你一辈子安稳。”
这话一出,祠堂里瞬间没了声音。
陆二爷和陆三爷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收起了看戏的表情。
名为祈福,实为囚禁。
这位大哥的手段,真是又毒又狠。
静云庵沈轻语垂下的眼帘后,寒芒一闪而过。
她记得这个名字。
前世,长公主最敬重的太傅晚年便是在此清修。
而今天,恰好是太傅的忌日,长公主必然会亲去祭拜。
真是个好去处。
陆正宏紧盯着她的侧脸,见她垂着眼,肩膀微微塌下,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心里一定,这女人闹到这个地步,终究是怕了。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放缓,带着居高临下的安抚。
“本侯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年轻寡妇,拿着那么多钱财,一个人在外面,只会招来祸事。在静云庵,有皇家寺庙的名头,又有侯府护着,没人敢动你。”
沈轻语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抬起脸,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侯爷说的是。”
她声音发虚,带着认命般的颤抖。
“媳妇听侯爷的安排。”
陆正宏见她服软,心里最后那点疑虑也散了。
一个妇道人家,还能翻出天去?闹这一场,已经是她的极限。
他心里彻底踏实,大手一挥。
“好,你懂事就好。来人,算账!”
刚被扶到一旁的陆老夫人,听见这话,一口气没上来,眼前又是一黑。
二十五万两!
把侯府的库房搬空了也凑不出来!
账房的算盘珠子拨得手都快抽筋,最后拿着账本,声音发着抖报出数目。
陆正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铁青着一张脸。
他捏着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个平日里精明能干的夫人,竟背着他亏空了这么多!
沈轻语像是没看到他的脸色,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怯弱。
“侯爷,这么多银子,府里一时怕也拿不出来。”
她拿出嫁妆单子,指尖在上面轻轻划过,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媳妇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府里城东运河边那两处旧仓库,城南那间废了的染布坊,还有城郊那三百亩没人肯要的盐碱地”
话音未落,沈轻语清楚地看到,陆正宏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僵,茶水晃荡,溅在手背上,烫起一点红痕,他却毫无反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沉的眼睛里,风暴正在聚集。
盐碱地高岭土!
那个只有他和皇帝心腹才知道的惊天秘密!
烧制贡瓷的关键,足以买下半个京城的财富!
她怎么会知道?!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进他的脑子,让他瞬间遍体生寒。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心底疯狂窜起,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妇人,而是看一个必须除之后快的死敌!
可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几位宗族长老正襟危坐。
二房三房那两个东西,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就等他出丑!
他被架在火上,无路可退!
陆正宏的胸口剧烈起伏,强行把那股杀意和血腥气咽了回去。
沈轻语还在用那副被吓破了胆的语气,小声补了一句。
“这些东西放着也是累赘,每年还要花钱养着,不如折价抵给我吧。也算媳妇全了和侯府最后的情分。”
她见他不说话,又怯怯地问。
“侯爷要是您不乐意,那那还是给现银吧,我多等些日子”
“就按你说的办!”
陆正宏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磕,“砰”的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轻语,用一堆人尽皆知的“破烂”,换走了他视若珍宝的“金山”!
好在,只要她进了庵里,这些东西,连同她的命,早晚都是侯府的!
立字据,画押。
管家颤抖着手,把那份写着“分家析产,钱货两清”的文书递过来。
墨迹未干,还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沈轻语伸出指尖,触到那张粗糙却又无比滚烫的纸,感觉它重若千斤。
她一笔一划地按下自己的指印,鲜红的印泥像血,也像新生。
这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真正握住自己的命运。
她仔细叠好,放进怀里。
陆英,等着吧。等你封王归来,带着你的娇妻爱子风光无限时,我会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把一封休书,甩在你脸上!
她对着陆正宏和一屋子牌位,深深弯下腰。
“沈氏,谢侯爷成全。”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天擦黑,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侯府侧门。
严嬷嬷带着两个婆子跟在沈轻语身后,名为护送,实为押解。
沈轻语一句话不说,任由她们推搡着上了车。
青竹抱着个小包袱,紧跟在后面。
车轮滚滚,驶出侧门。
沈轻语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那座囚禁了她两辈子的牢笼,在夜色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她放下帘子,再没回头。
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车厢里一片昏暗。
沈轻语闭目养神,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一晃,停了下来。
车外原本规律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杂的人声,像一锅煮沸的粥。
严嬷嬷不耐烦地探出头就骂:“赶着投胎啊!哪个不长眼的,敢挡侯府的路!”
她话音刚落,一阵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带着一种肃杀的秩序感,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一队银甲侍卫骑着高头大马奔来,为首的一人长枪横扫,直接拦住车头。
“奉长公主之命,在此恭候沈小姐。”侍卫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长公主?
严嬷嬷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辆紫檀木的马车就在侍卫的护卫下,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缓缓驶来。
马车四角挂着琉璃宫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了半条街。
帘子上金线绣的凤凰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车辕上,公主仪仗的徽记闪着金光。
街上的行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严嬷嬷腿一软,直接从车辕上滚了下来,摔在地上。
风吹起那华贵马车的车帘一角。
车里,一个身影端坐,戴着赤金红宝护甲的手指,正搭在窗边。
一道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掠过严嬷嬷煞白的脸,最终落在了沈轻语这辆简陋的马车上。
长公主的贴身女官走下车,她看都没看跪了一地的人,径直走到沈轻语的马车前。
她对着车帘福了福身,清冷的声音穿透帘布。
“沈小姐,殿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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