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杂着陈血、焦肉和腐烂草药的气味，像凝固的沼气，劈头盖脸地砸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密室里唯一的声音，就是从刑架上传来的，如同破风箱般“嗬嗬”的喘息。
墙上插着两支快烧完的火把，火光跳动，把斑驳墙壁上溅开的暗红血点照得像一张张鬼脸，也让角落里一排刑具泛起冰冷的金属光泽。
刑架上吊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脱了相，皮肉干瘪地贴在骨架上，像风干的野果。
两条粗大的铁链穿透他的琵琶骨，把他整个人吊在半空，脚尖无力地垂着。
他还吊着一口气。
一只手以扭曲的姿态，用磨秃的指甲，在他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贴身僧衣上，一下一下地抠挖。
他像感觉不到痛，用尽最后一丝神智，在粗糙的布料上，用力地刻着什么。血从他指尖涌出来，又被他用指甲深深地按回布料里。
丹握刀的手背上，筋络像一条条盘错的死蛇，狰狞地凸起。
他身形一晃，原地只留下一道残影，再出现时，人已在刑架前。
刀光一闪，破开昏暗。
“锵！”
铁链断裂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穿透慧空禅师琵琶骨的铁链应声而断，那具枯瘦的身体软软地往下坠。
丹扔了刀，长臂一伸，将那具轻飘飘的身体稳稳捞进怀里。突出的骨头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单膝跪地，小心地将人放在地上，另一只手并指如电，疾点禅师胸口几处大穴，一股内力顺着指尖渡过去，护住他微弱的心脉。
“嗬嗬”
禅师喉咙里扯着破风箱，浑浊的眼球费力转动，视线终于聚焦在丹的脸上。一丝微光，在他死寂的瞳孔里重新燃起。
那是烧尽骨血换来的最后一点清明。
“狼王谷”禅师干裂的嘴唇开合，声音细若游丝，却一个字一个字砸在丹的心上，“是局”
丹的眼角狠狠一抽。
“谁？”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慧空禅师却猛地摇头，枯瘦的手指抬起，没有指向门外，反而指向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食盒。
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别管我”禅师的呼吸急得像要断掉，胸口剧烈起伏，“拿东西”
丹看着他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火，不再迟疑，起身大步走向那个角落。
他拿起冰冷的食盒，入手很沉。
指腹在食盒底部摸索，很快找到一条细微的夹缝，用力一掰。
“咔哒。”
暗格弹开，里面躺着一卷羊皮纸。
丹展开。
上面是一幅地图，陆英的笔迹。
正是那份他苦寻不得的，完整的《云障山脉兵防图》后半部分！
陆英通敌的铁证！
攥紧地图的瞬间，丹胸口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松动，一口浊气长长地吐出。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尽，他一转身，想告诉禅师这个消息，却猛地撞进一双瞪大的、充满惊恐和不甘的眼睛里。
那口气猛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慧空禅师死死盯着他。
那眼神，不是欣慰，不是解脱。
是恐惧。
一种看见恶鬼从地狱爬出来、极致的恐惧！
紧接着，在丹被钉在原地的目光中，慧空禅师那只枯瘦的手，再一次艰难地抬起。
这一次，他没有指向别处。
他直直地，指向了丹。
“小心”
禅师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含混的音节。
“你”
最后一个字，像一声破碎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抬起的手，重重垂落。
丹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虚空。
他头一歪，眼里的光，灭了。
死了。
密室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攥着那份能定人生死的铁证，可他的脑子里，只剩下禅师临死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和那个直指着他、充满恐惧的眼神。
小心你
小心我？
为什么？
胸口像被巨石堵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像一具被重新牵动了线头的木偶，挪动僵硬的脚步，走到禅师的尸体旁，缓缓蹲下。
他伸出手，想为禅师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禅师冰冷的脸颊。
就在这一刻，禅师那只因死亡而紧攥的、刻图的拳头，仿佛因为这最后的一丝触碰，猛地松脱了力气。
僵硬的手指微微张开。
一团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红，从指缝里露了出来，印在他那件破烂的僧衣上。
丹的心脏蓦地一滞。
他屏住呼吸，用两根手指，轻轻掰开禅师的拳头。
指甲里全是凝固的血块和皮肉。
他顺着那团血迹，小心翼翼地掀开禅师贴身的、被血污浸透的内衬。
粗糙的布料上，一幅用血画成的图案，撞进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图腾。
一个只画了一半的，残缺的图腾。
血迹画出一个扭曲的螺旋，螺旋外伸出几道带钩的尖刺，像蝎尾，又像荆棘。
在看到那个图腾的瞬间，心脏猛地抽紧，像被冰水浇透，让他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才勉强站稳。
一个模糊的画面在他脑中炸开——
不是记忆，只是一种感觉。
午后阳光的温度，一个温柔的女人笑着，往他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还有一块冰凉的狼牙贴着皮肤的触感
他见过这个图腾！
不，不完全一样。
但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那件遗物——一块狼牙护身符上雕刻的花纹，最核心的那个螺旋，和眼前这个血画的图腾，一模一样！
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空空如也。
护身符，早在他被俘时就遗失了。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半个尚未干涸的血色图腾上，轻轻划过。
冰冷的布料，温热的血迹。
他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他像一头被看不见的猎网困住的狼，本能地龇牙，却不知道敌人来自何方。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撕裂般的喘息声。
山下的官兵应该已经到了，他必须立刻带着禅师的尸身和证据离开。
可他攥着那份血色图腾的僧衣，脑海里却闪过沈轻语清冷的脸。
他该如何告诉她，这个他以为能为她铲除的敌人，其根源，或许就长在他自己的骨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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