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墨，泼满了惊鸿居。
书房里，烛火一跳，把沈轻语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又缩短。
她坐在案前，指尖一下下划过那个乌黑的木匣。
木匣贴上指尖，寒气像针，一根根顺着皮肤往骨头里扎。
黄铜蝎锁在烛光下泛着幽光，像一只活物，蜷着尾巴，无声地炫耀钩尖的毒。
黑莲既开，回头无岸。
那个西域僧人的话，像根钉子，楔在脑子里。
钥匙在哪？
慧空禅师的遗物，寺里的僧人翻了个底朝天，全是些半旧的经文和打了补丁的僧袍，连块铜板都找不出。
鸠摩说，是师兄的遗物。
那东西，就一定在禅师身上，而且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
沈轻语闭上眼。
回忆像潮水，涌上来。
西市，禅师把最后一块干粮掰给快饿死的乞丐。
乱葬岗，他一个人，一把锹，给没人收的尸骨挖坟。
善堂，他笑着推开所有金银，只留下一句“阿弥陀佛”。
禅师这一辈子，两只袖子，能抖出的只有风。
送他的东西，金银转手捐出去，吃食分给穷人。
他唯一收下的......
一个念头，像闪电劈开黑夜。
沈轻语的眼睛豁然睁开。
一枚玉簪。
她刚学雕刻那会儿，拿一块最次的青玉料子随手刻的，就是个玩意儿，为了方便禅师偶尔束一下被风吹乱的僧帽。
那东西不值钱。
禅师当时却笑着收下，说，这东西好，朴实，不扎眼。
钥匙。
最不会被人当成钥匙的东西。
一件在任何人眼中，都算不上“财物”的东西。
“王管家！”
王管家推门进来：“主子。”
“马上去大相国寺。”沈轻语语速很快，“说我夜里梦见禅师，心里不安，想讨一件他的遗物做念想。什么都不要，就要他别在僧帽上的那枚青玉簪。”
王管家不懂，但一个字也没问，躬身领命，脚步匆匆地退出去。
屋里又安静下来。
丹站在她身后的阴影里，像一块山岩。
从云台寺回来，他就这样，话比石头还少。
他身上那股能把人冻僵的血腥味散去，整个人像一块被水浸透的石头，往下沉，再往下沉。
沈轻语清楚，他心里压着那个血图腾的秘密。
那秘密像一个脓疮，横在两人中间，谁也不敢先伸手去戳。
不到一个时辰，王管家捧着一个木盒回来。
盒子里，躺着那枚青玉簪。簪身粗糙，还留着她当年生涩的刀痕。
沈轻语拿起玉簪，走到书案前，把簪尾对准那只黄铜蝎子的锁孔。
簪尾的祥云纹，是她随手刻的，云头一个不规则的缺口，此刻正好卡进锁孔的形状里。
她把簪尾进去。
不松，不紧。
“咔哒。”
一声轻响，蝎锁弹开。
沈轻语的呼吸停了一拍，胸口像被一只手攥紧。
她稳住心神，掀开匣盖。
里面没有信，没有钱。
只有一枚冰冷的铁牌，和一张折叠的羊皮纸。
铁牌上用古篆刻着两个字——千目。
千目。沈轻语把这两个字在舌尖无声地滚过。
她展开羊皮纸，上面是一张手绘地图，画的是京城南市最乱的“鬼市”。
在蛛网一样密的巷道深处，一个地方被朱笔重重圈出。
棺材铺。
这就是慧空禅师的遗产。
不是钱，不是人脉，而是一张通往京城最黑暗地下的门票。
一个叫“千目”的，影子里的组织。
......
半个时辰后，鬼市。
空气里混着劣质水粉、汗臭、烤肉和阴沟的馊味，熏得人犯恶心。
路边的小贩支着摊子，眼神像狼，兜售来路不明的珠宝和还沾着泥的兵器。
沈轻语换了身不起眼的灰布裙，戴着面纱。
丹换了身短打，跟在她身后半步。他整个人像一把插在鞘里的刀，看似普通，却让周围几个不怀好意的目光悄悄挪开。
两人按着地图，穿过几条泥泞的小巷，在一间没招牌的棺材铺前停下。
两扇破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和一股木屑混着霉味的阴冷。
沈轻语伸手推门。
“吱呀——”门轴发出让人牙酸的呻吟。
铺子里乱七八糟，到处是木料和半成品的棺材。
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少女坐在板凳上，正费力地刨着一块木板。
她大概十五六岁，面黄肌瘦，一条腿以扭曲的姿态蜷着，是个瘸子。
听见动静，她头也没抬，声音沙哑：“买棺材？活人买还是死人要？”
沈轻语没说话，目光在店里一扫。
角落里还站着三个人。为首的锦衣中年人，正对着那瘸腿少女满脸堆笑。
“阿瘸姑娘，我们王爷说了，只要您点头，这十万两银票就是定金。往后‘千目’为王爷效力，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中年人说着，把一沓银票推到少女手边。
三皇子赵恪的人。
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站位更靠近沈轻语，把她完全护在自己身后。
少女停下刨子，抬起头。
她五官普通，唯独那双眼睛，像两颗在黑夜里被擦亮的铁钉，带着一股要把人从里到外看穿的尖锐。
她瞥了眼银票，又瞥了眼门口的沈轻语和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三王爷真是好大的手笔。”
她拿起那沓银票，在手里拍了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随手扔进旁边烧废木料的火盆。
“嗤啦！”
火苗窜起半尺高，瞬间把十万两银票吞成一团飞灰。
锦衣中年人的笑脸，当场就绿了。
“你！”
“我‘千目’的规矩，慧空大师没告诉过你们？”阿瘸冷冷开口，“我们不卖命，只卖消息。”
她说着，从身后破箱子里拿出两份卷轴，扔在桌上。
“这里有两桩生意，谁能做，谁就是‘千目’的朋友。”
“第一，”她点了点左边的卷轴，“我要知道，上个月给三皇子赵恪那只最爱的海东青治病的兽医，现在在哪。”
“第二，”她目光转向右边的卷轴，视线在沈轻语脸上的面纱停顿一瞬，“去查承恩公府后厨，他们家二公子，是不是最近三个月，只吃素。”
承恩公府，二皇子赵恒的母族。
这两个任务，一个查三皇子自己，一个挑衅二皇子，看似不着边际，却比直接偷账本更阴险，更考验挖消息的本事。
锦衣中年人脸色阵青阵白。查王爷的私事？这不是找死吗！
他正要开口，沈轻语却先一步出声。
她没看那两份卷轴，也没拿“千目”的令牌。
她只是静静看着阿瘸，声音很轻。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这是慧空禅师在乱葬岗，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话音落下。
阿瘸脸上的嘲讽像面具“咔”地一声裂开，刨木头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铺子里只剩下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和几人压抑的呼吸。
锦衣中年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彻底懵了。
“阿瘸姑娘，我们王爷......”
“滚。”阿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中年人脸色涨成猪肝色，恼羞成怒：“小丫头片子，给脸不要脸！来人，把她给我......”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花。
一直站在沈轻语身后的丹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中年人身边那个正要拔刀的手下，手腕已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去，森白的骨头茬子刺破了皮肉。
他疼得满地打滚，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原地，手里捏着一块刚从桌角掰下来的木屑，仿佛从没动过。
那眼神，像在看一块死肉。
中年人感觉后颈一凉，腿肚子一软，差点尿出来，把所有狠话都咽了回去。
沈轻语仿佛没看见这场小小的骚乱，她看着被钉在原地的阿瘸，声音放得更轻：“禅师还说，给穷苦人打的棺材，要用桐木，因为桐木轻，能让抬棺的人，省几分力气。”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阿瘸紧绷的神经。
她的眼眶倏地红了，但那点水汽很快就被更深的冰冷压下去。
她死死盯着沈轻语，像一头受伤的小狼，在审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中年人连滚带爬地带着手下跑了。
棺材铺里，只剩下三人。
阿瘸没再看沈轻语，她把那两份任务卷轴，并排推到沈轻语面前。
“大师信你，我不信。”
阿瘸吐出几个字，嗓音沙哑，像钝刀子在骨头上刮。
“我给你三天时间，证明你配得上他给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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