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里,桐油混着木屑和霉味,钻进鼻腔,又冷又呛。
阿瘸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
那双眼钉在沈轻语身上,像要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审视,怀疑,还有一丝被她自己死死压住的动摇。
“三天。”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像钝刀子刮过木头。
沈轻语没再开口,转身带着丹,重新融进鬼市那片浑浊的夜色。
回到惊鸿居,已是三更。
王管家看着桌上那份承恩公府的护卫巡逻图,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主子,承恩公府内院有大内供奉轮值,硬闯就是送死。”
阿瘸的任务,查承恩公府二公子赵瑞是否吃素。
这事听着不大,却直指二皇子赵恒的要害。
赵瑞是赵恒的心腹,他若有异状,背后必有文章。可要查证,要么潜入后厨,要么拿到采买账目,哪一样都难如登天。
“硬闯,是下下策。”沈轻语指尖在桌上轻点,“王管家,备帖。”
她目光落在地图上承恩公府书房的位置。
前世,陆英还是定北侯时,曾与承恩公府有过一笔见不得光的军械交易。
事后,她奉婆母之命去送“封口费”,无意中从一个烂醉的老仆口中,问出了这条能直通书房的废弃密道。
当时只为自保多留条后路,没想到今生派上用场。
“以边境贸易司副使的名义,给承恩公府递拜帖。就说我想与公爷商议江南丝绸进入边贸的份例,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王管家眼神一亮,立刻明白过来。
一个主动上门送钱的财神,足以让承恩公府上下放松九成警惕。
“丹。”沈轻语抬眼,看向身后那道沉默的身影,“今晚,陪我走一趟。”
丹从阴影里走出,一言不发,伸手将她肩头滑落的披风拉拢。
他的指尖在她颈侧停顿一瞬,带着一丝克制的滚烫,又快速收回。
子时,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承恩公府的高墙外,两道黑影落在树梢上,像两片被风吹来的叶子。
“我引开东院的护卫。”丹的声音压得很低,混在风里,“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沈轻语点头。
丹的身影从树梢上消失。
下一瞬,公府东侧的院墙上爆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是金铁交鸣的脆响。
他今天的刀法比平时更狠,每一刀都带着一股宣泄般的烦躁,逼得护卫连连后退,根本无暇他顾。
“有刺客!”
火把瞬间从四面八方亮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像烧开的沸水,全都朝着东院涌去。
沈轻语抓住这个间隙,脚尖在墙头一点,身体下坠时手扒住房檐,一个翻身,落地时膝盖弯曲,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按着前世的记忆,贴着墙根的阴影,避开两拨巡逻的家丁,很快找到后花园那座荒废的假山。
拨开半人高的杂草,一个漆黑的洞口露出来,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沈轻语矮身钻入。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湿滑的青苔。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透出一丝微光。
到了。
她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耳朵紧贴,外面没有动静。
她摸到一块凸起的砖石,轻轻一按。
“嘎吱——”
墙壁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书房里燃着安神香,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沈轻语闪身而入,迅速合上暗门。
她环视一周,径直走向那面巨大的紫檀木书架。
承恩公为人多疑又自负,最爱把紧要东西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她的手在第三层一排书的后面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铜环。
用力一拉。
“咔哒。”
书架内侧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楠木盒子。
沈轻语从发间抽出一根银簪,探入锁孔,手腕轻巧一转。
锁开了。
盒子里,是几本账册。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行行名字和数字。
工部侍郎,黄金五千两,求京郊水利督造一职。
户部主事,南海明珠十颗,求江南盐运副使之位。
卖官鬻爵,铁证如山!
她迅速将几本册子揣入怀中,正要关上暗格。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传来,书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
沈轻语后颈的汗毛瞬间炸开,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住。
她闪身躲到巨大的书架后,连呼吸都停了。
一个带着酒气的声音响起,充满不耐。
“安王府的宴席也太扫兴,不到子时就散了。”
是承恩公!
沈轻语手心渗出冷汗,紧紧贴着冰冷的书架。
脚步声越来越近,承恩公走到书案前坐下,端起冷茶就灌了一口。
只要他一抬头,就能从书架的缝隙里看到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沈轻语蜷在书架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苍老的咳嗽。
“咳咳咳”
那声音,像一口气没喘匀的老妇,在夜里听来格外瘆人。
正烦躁的承恩公动作一顿,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谁?”
他警惕地朝四周看去,书房里空无一人。
就在这时,沈轻语用指甲弹起一颗早就备好的小石子,打在窗棂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她又用那种幽幽的、飘忽不定的声音叹息。
“咳咳我的儿你好狠的心啊”
这声音,承恩公太熟悉了。是他那位三年前病故的老母亲!
“鬼有鬼!”
承恩公“哐当”一声扔了茶杯,脸上血色尽失,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却没敢直接冲出去。
他猛地拉开门,对着外面漆黑的院子声嘶力竭地吼:“来人!快来人!书房有鬼!都给本公滚进来!”
门外传来家丁慌乱的应答声和脚步声。
就是现在!
沈轻语靠着书架,胸口剧烈起伏。
她不敢耽搁,在承恩公吼叫的掩护下,闪电般冲到书案前。
她没有立刻逃走,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碎玉,那是她从三皇子赵恪的亲信身上顺来的玉佩一角,轻轻放在摊开的公文上。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转身,在第一批家丁冲进院子前,闪身钻入密道,合上了机关。
一箭双雕。
刚钻出假山,一道黑影便落在她身边。是丹。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但并未受伤。
“走。”
两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在一处屋顶短暂停留时,丹的动作忽然一顿,目光投向公府大门。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门口,苍老的身影在下人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进了府。
陆正宏。
丹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想起云台寺禅师临死前的眼神,想起那个血色图腾,一股暴戾的杀意和无边的迷茫在他胸中冲撞。
他看向沈轻语,眼神复杂。
沈轻语也看见了。
她对上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冷静。狗急跳墙,陆家这是要投靠二皇子了。
两人没有停留,迅速离开。
半个时辰后,鬼市,棺材铺。
阿瘸还在刨着那块木板,“呼啦、呼啦”的声音在寂静的铺子里回响。
沈轻语将怀里那几本还带着体温的册子,放在她面前的木桌上。
“你要的东西。”
阿瘸停下手中的活。
她抬起头,目光在沈轻语身上扫了一圈,像在检查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账册上,却连翻都没翻一下。
“承恩公的书房里,那尊前朝的青玉佛,底座刻的是什么字?”她冷不丁地问。
“一个‘恪’字。”沈轻语答得很快。
阿瘸的眉毛挑了一下,显然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沈轻语继续说:“三皇子赵恪送的。玉佛里面是空的,藏着他写给承恩公的亲笔信,劝他早日归顺。”
阿瘸刨木头的手,彻底停住。
她死死盯着沈轻语,眼里的尖刺一根根收敛,最后只剩下混杂着震惊的空白。
这个细节,连她安插在公府最深处的眼线都不知道。
铺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承恩公府的二公子赵瑞,最近三个月,确实只吃素。”
阿瘸的声音干涩,她从身后的破箱子里,拿出一份卷轴,推到沈轻语面前。“这是他的病案,他中了西域的慢性奇毒‘腐肠草’,只有常年服用一种叫‘空青藤’的解药才能续命。而这解药,必须与素食同服,否则立时肠穿肚烂。”
她把另一份卷轴也推了过来。
“这是给三皇子治海东青的那个兽医的下落。他没死,被秘密送去了安王府。”
两个任务,沈轻语只完成了一个。但她交出的东西,分量却重得多。
最后,阿瘸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像两把锥子。
“最后一个问题。”她盯着沈轻语的眼睛,“慧空大师死前,在云台寺后山的地牢里,见过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这是她最后的试探。
沈轻语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敢想。”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满是木屑的桌上,轻轻划了一个字。
“丹。”
阿瘸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她猛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动作太急,那条残废的腿撑不住,整个人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沈轻语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慧空禅师是皇帝的眼睛,他查‘黑蝎’,查到了耶律洪,也查到了与耶律洪合作的太子。”
“所以太子和陆家要杀他灭口。”
“但他临死前,却在地牢里见到了丹,还把那份能定陆家死罪的兵防图,交给了丹。”
“你不好奇吗?为什么一个北狄王子,会得到大靖皇帝眼线的信任?”
阿瘸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轻语收回手,将那本承恩公府的账册,往阿瘸面前推了推。
“我帮你拿到二皇子的把柄,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需要京兆府里,所有三皇子安插的暗桩名单。”
阿瘸看着桌上的账册,又看看沈轻语身后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却让她感到刺骨寒意的男人,终于,缓缓地、郑重地,低下了她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头。
“是,主子。”
她从身后最隐秘的箱底,拿出一份崭新的卷轴。
“这,才是‘千目’给您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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