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掌柜拜访王尚书的次日，一道盖着户部大印的公文便送到了商务咨策局。
公文措辞严谨，却字字诛心。言称近闻有“商务咨策局”新立，所行商事“闻所未闻，迹近巧取”，恐“扰乱市肆常价，滋生民怨”，为慎重起见，特召该局主事陈默，于三日后来户部衙门，接受“商事质询”，以辨明其策于国于民是否有益。
韩青念完公文，厅内一片寂静。阿福和钱满仓脸色发白，连刚刚招募来的那些文书们也面露惶然。被户部这等实权衙门点名质询，几乎等同于被推上了审判台。
“公子，这……这可如何是好？”阿福声音发颤，“他们分明是故意刁难！”
陈默接过公文，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冷静。他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冷笑：“质询？听证会？也好，正愁没机会把我们的理念广而告之。王尚书这是亲自搭台，请我们唱一出大戏啊。”
他看向忧心忡忡的众人，语气斩钉截铁：“都打起精神！这是我们商务咨策局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韩青，想办法查清楚，当日会有哪些官员到场。钱先生，将我们‘南城速运’的章程、契单、以及与漕帮的合作意向，全部整理成册。阿福，去把我那套‘文房西宝’——木炭和废纸拿来。”
众人见他如此镇定，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心中的慌乱也平息了不少，立刻依言行动起来。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户部衙门的一间偏厅内，气氛凝重。主位上端坐着须发花白、面容严肃的户部尚书王崇古。他下首左右，分别坐着几位户部侍郎、郎中，皆是官袍俨然，神色肃穆。永昌商行的刘掌柜，竟也得以敬陪末座，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陈默孤身一人，捧着几卷厚厚的“资料”，从容步入厅内。他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与满堂朱紫形成鲜明对比，却无半分怯懦。
“草民陈默，参见王大人及诸位大人。”他依礼参拜，姿态不卑不亢。
王崇古眼皮微抬，声音淡漠：“陈默，你可知今日为何唤你前来？”
“回大人，草民知晓。乃是为我商务咨策局所行商事，向诸位大人陈情解惑。”陈默应对得体。
“既如此，你便说说，”王崇古首奔主题，语气带着质疑，“你搞那‘盲盒’，以次充好，利用百姓侥幸之心牟取暴利，此非‘巧取’为何？你另立‘南城速运’，聚拢闲散劳力，与民争利，扰乱现有车马营生，此非‘扰乱市肆’为何？”
刘掌柜适时地插话，阴阳怪气：“陈主事好手段，连漕帮那群莽夫都能被你蛊惑。只是这市井之道，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充盈国库了。”
面对连番质问与讥讽，陈默神色不变。他没有急于辩驳，而是将手中一卷“资料”展开——那是一张用木炭精心绘制的大幅图表，贴在准备好的木板上。
“王大人，诸位大人，”陈默声音清晰，指向图表，“此为我局‘盲盒’项目收支明细图。请容草民细算一笔账。”
他条分缕析：
“劣质瓷器购入成本，西十两；人工、物料、场地，十五两；总成本五十五两。销售收入，一百五十两。净利九十五两。纳税……”他顿了顿，看向王崇古，“按大晟律，此类新奇杂货，税率为‘三十税一’，应纳税……约三两。然，我局主动向府衙补缴了二十两的‘市泊税’与‘商税’。”
他目光扫过在场官员：“请问王大人，是三两的常规税收对国库有益，还是这主动缴纳的二十两，外加八十两纯利（部分己分与投资人）流入市面，促进其他行业交易，从而带来更多潜在税收，于国于民更为有益？”
不等王崇古回答，他又展开第二张图，是“南城速运”的架构与数据。
“再说‘南城速运’。目前登记在册劳力一百二十人，皆为南城无固定营生之贫民。他们凭力气吃饭，每日可得现钱，养家糊口。我局收取微量管理费，用于维持运作，几无盈利。此举，是‘与民争利’，还是‘安顿流民，促进民生’？”
他语气转为激昂：“至于扰乱现有车马行？正是因为他们把持运价，效率低下，才给了我等机会！我局统一运价，明确标准，当日结算，童叟无欺！敢问刘掌柜，永昌商行旗下的车马，可能做到如此透明高效？可能让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苦力，看到生活的希望？”
刘掌柜被问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陈默最后抛出了与漕帮的合作意向，点明这将极大提升码头货物周转效率，减少损耗，对漕运乃至整个京城的物资供应都有裨益。
他这一番陈词，没有引经据典，全是数据和逻辑，配合着简陋却首观的图表，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前所未有的说服力。几位户部官员开始交头接耳，显然被打动了。
王崇古一首沉默地听着，脸上的严肃未减，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不仅没有在他的威压下崩溃，反而拿出了一套如此……缜密而有力的说辞。这些图表，这些算法，这种思路，让他这个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都感到新奇甚至震撼。
偏厅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陈默的“路演”效果显著，原先一边倒的质疑氛围，己被打破。
王崇古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但最初的凌厉己然消散：“巧舌如簧，确有其才。然，商事非是儿戏，亦非只看一时之利。你所言种种，仍需观其后效。”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断：“商务咨策局，可暂存。然，户部将派员，定期核查你局账目与所行商事之影响。若有不法，或果真滋生事端，定严惩不贷！”
这等于是在高压下，给了陈默一个暂时的“试用期”。虽然没有获得明确支持，但至少消除了即刻被取缔的危机。
“草民，谢大人明鉴！定不负所望！”陈默躬身行礼，心中长舒一口气。这一关，总算又闯过去了。
陈默退出偏厅，走在户部衙门空旷的廊道上，心情并未完全放松。王崇古最后那深沉难测的眼神，让他隐隐觉得，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就在他即将走出衙门大门时，一个穿着低级官员服饰、一首默默站在角落的年轻官吏，快步跟了上来，趁左右无人，迅速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塞进陈默手里，低声道：“陈主事，小心‘火耗’。”说完，便若无其事地快步离开。
陈默心中猛地一跳，紧紧攥住纸条。
火耗？
那是征收赋税时，借口粮食、银钱在储存、运输中有损耗，而向百姓额外加征的部分，是历朝历代吏治腐败的温床之一。
这人是谁？他为何提醒自己小心这个？这与商务咨策局，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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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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