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这种地方，仿佛被拉长又压缩，变成了一种模糊而煎熬的概念。ICU外的走廊，成了陆执野和秦明天这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无声的、充满复杂情绪的临时战场。
陆执野当真如同他所说，像个扎根在走廊长椅上的幽灵，寸步不离。他换下了那身沾染了恐慌与绝望的昂贵衣物，穿着简单的深色休闲装，胡子拉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他不再看手机，不再处理任何公司事务（尽管助理每天都会战战兢兢地送来亟待签字的文件，又被他挥手赶走），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穿透那扇阻隔生死的ICU大门，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个人微弱的心跳。偶尔，他会站起身，隔着玻璃，远远地、贪婪地望一眼里面那个躺在众多仪器中间，浑身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每一次探望时间结束，他回到长椅上时，眼神都会比之前更加空洞几分，那里面盛满了无处安放的悔恨和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苦修。
秦明天则显得更为“正常”和忙碌。他需要处理国内积压的工作，远程协调纽约那边的事务，更重要的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联系国外顶级的神经内科和康复中心，咨询江时雨这种情况后续治疗和康复的可能性。他做事有条不紊，效率极高，只是在每次与医生交流，听到那些关于“长期昏迷”、“预后不确定”、“可能存在的神经功能损伤”等专业而冰冷的词汇时，他紧抿的唇角才会泄露出一丝沉重的忧虑。
两个男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偶尔必要的对话，也简短得如同电报。
“医生怎么说？”
“情况稳定，但没醒。”
“嗯。”
或者。
“我联系了瑞士一家康复机构，资料发你了。”
“好，费用我来。”
“……”
秦明天没有拒绝陆执野承担费用的提议，这并非妥协，而是他清楚，这是陆执野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减轻内心负罪感的稻草，也是为了给时雨争取最好医疗资源的现实选择。但他看陆执野的眼神，依旧带着无法消融的冰冷和疏离。这个男人造成的伤害，实在太深，深到任何形式的弥补都显得苍白无力。
陆家父母和兄嫂偶尔会来，带来一些汤水补品（虽然完全用不上），说几句苍白无力的安慰话。他们看着自己儿子/弟弟那副形销骨立、如同行尸走肉的样子，又是心痛又是无奈。苏映雪更是每每看到ICU里的时雨，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内心充满了无法释怀的愧疚。
这天深夜，走廊里只剩下陆执野和秦明天两人。
秦明天刚结束一个越洋视频会议，合上电脑，揉了揉疲惫的眉心。他看向旁边长椅上，那个在昏暗灯光下更像是一道阴影的陆执野，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值得吗？”
陆执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盯着地面冰冷的瓷砖缝隙，仿佛那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秦明天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像是在问陆执野，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荒谬的命运：“用尽手段，把她逼到这一步，最后换来这样的结果……陆执野，你告诉我，这值得吗？”
陆执野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值得吗？这个问题，从他撞开书房门看到时雨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就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答案显而易见，可这迟来的醒悟，代价太过惨重。
“我曾经……”陆执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只是希望她能看到我。哪怕……只是偶尔。”
他抬起头，看向秦明天，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自嘲。
“可我太贪心了……我想要全部。我害怕失去，害怕她飞走……所以我筑起了围墙，折断了她的翅膀……我以为那样，她就永远是我的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现在我才明白……我关住的，不只是她，还有一个……我自己都厌恶的，怪物。”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首白地剖析自己那扭曲的内心，承认自己的不堪。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只有血淋淋的坦诚。
秦明天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痛苦和彻底的自我否定，心中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奇异地平息了一些，转而化作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悲哀。他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是啊，值得吗？
这个问题，对在场的三个人而言，都太过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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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片无人可以触及的、意识的深海之中，江时雨并非全然无知无觉。
她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混沌的、没有时间和空间概念的灰色迷雾里。有时，会有一些破碎的光影和声音穿透进来——刺耳的刹车声（是她自己的心跳监护仪？），陆执野绝望的嘶吼，医生冷静而模糊的对话，还有……一个更沉稳、更让她感到安心的气息，那是……明天哥哥？
她无法思考，无法回应，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这一切。巨大的疲惫感包裹着她，让她只想一首沉沦在这片虚无里，远离那些令人心碎的真相和冰冷的现实。
但总有一股微弱而固执的力量，像深海中的一缕光，牵引着她，不让她彻底沉没。那力量，有时来自外界隐约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呼唤，有时……则来自她内心深处，那些被陆执野偷走、却并未完全湮灭的，关于远方、关于自由、关于重新拿起相机记录世界的……微弱渴望。
她好像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时而回到高中时代，三个少年在阳光下肆意奔跑欢笑；时而又被困在轩园那间冰冷的书房里，看着窗外飞翔的鸟儿，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扇窗；时而又看到陆执野那双充满偏执和痛苦的眼睛，以及他最后那崩溃而悔恨的模样……
各种画面交织、破碎、重组，光怪陆离。
在这片意识的混沌中，关于陆执野的那些欺骗和伤害，所带来的尖锐痛楚，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弥漫性的悲伤所覆盖。那是一种对逝去时光的哀悼，对无法挽回的错误的惋惜，以及对那个曾经眼里有光、如今却变得面目全非的少年……最终的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极其微弱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片灰色的迷雾深处，似乎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光点。很微弱，却很坚定。
她无意识地，朝着那个光点，极其缓慢地，漂浮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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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江时雨的生命体征进一步稳定，虽然依旧昏迷，但己经可以从ICU转移到神经内科的特殊监护病房。
转移那天，陆执野和秦明天都站在病房外。当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时，陆执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目光紧紧跟随着那张苍白安静的脸，手指蜷缩，似乎想触碰，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最终无力地垂下。
秦明天则冷静地协助护士，办理转移手续，确认后续的治疗方案。
当病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陆执野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着秦明天拿着病历本，与主治医生认真交谈的背影，他知道，离别的时刻，正在一步步逼近。
他失去了守护在她床前的最后资格。
他缓缓转过身，走向走廊的尽头，背影在冰冷的光线下，拉出一道孤寂而沉重的影子。
他开始了他的“赎罪”——用无尽的财富，为她铺就一条可能通往苏醒和康复的路，也用余生的孤独和悔恨，来祭奠他那场从一开始就错了的、疯狂而绝望的爱恋。
而在那间安静的病房里，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低鸣，像是生命固执的韵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江时雨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静默的眼睑之下，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
像是在混沌的黑暗中，努力地，想要寻找那缕微光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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