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东边，东边巷子比正街清静些，青石板路上长着点青苔，字画店的木门挂着块“周记画斋”的匾额，风吹过，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
谢景渊拉着挽月踏进门时，一股松烟墨混着樟木的味道扑面而来。
店里西壁挂满了画，山水泼墨气势磅礴，仕女工笔细腻温婉，角落里还堆着几卷未装裱的宣纸。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案前研墨，见有人进来，抬眼笑道，
“二位客官想看画？”
“您是周先生？”
谢景渊松开女主的手，拱手问道。
老者放下墨锭，抚了抚山羊胡，
“正是在下。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想请先生画一幅图，现在就画。”
谢景渊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酬劳好说。”
周先生挑眉，显然没少接这样的急活，指了指案边的椅子，
“公子请讲，要画什么？山水？花鸟？还是人像？”
谢景渊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匣，打开后，里面是张泛黄的小像。
画上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亲王蟒袍，眉眼间带着几分锐气，正是年轻时的皇上。
“就画这个。”
他把小像推过去，
“背景画棵石榴树，枝繁叶茂，挂满果实，再把画中之人添在树下，要显得自在些，不必穿蟒袍，寻常常服就好。”
周先生拿起小像端详片刻，又抬头打量赵珩，忽然笑了，
“公子与画中人眉眼有几分像啊。”
谢景渊没接话，只道，
“先生只管画，细节按我说的来就好。”
“好说。”
周先生铺开宣纸，取了支狼毫，
“半个时辰就能好，二位稍等。”
挽月凑到案边看，见周先生蘸了朱砂，先在纸上勾勒石榴的轮廓，笔尖灵动，不过片刻，几颗的石榴就跃然纸上，连表皮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她忍不住轻声赞叹，
“先生好笔法。”
周先生笑了笑，
“姑娘过奖。这石榴要画出沉甸甸的感觉，才显得有福气。”
谢景渊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小像上，又扫过宣纸上渐渐成形的石榴树，神色有些复杂。
挽月看在眼里，没多问，只是拿起桌上的一卷画册翻看，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他。
他今日带她来画这幅画，显然是为了给皇上的寿礼添彩，可他看着小像的眼神，除了恭敬，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
“公子，画中人的姿态想怎么摆？”
周先生忽然问道，
“站着？坐着？”
“就站在树下，抬手摘石榴吧。”
谢景渊回过神，语气轻快了些，
“显得亲和些。”
“好。”
周先生应着，笔尖转向人像，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个挺拔的身影，再对照小像细细描摹眉眼。
不过片刻，年轻时的皇上就立在了石榴树下，嘴角噙着笑，手里正捏着颗熟透的石榴，鲜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走下来。
挽月看得有些出神，忽然明白谢景渊的用意。
皇上见惯了群臣的阿谀奉承，选择这样一幅带着烟火气的画，反而更能勾起他对往事的念想，比那些富丽堂皇的贡品贴心多了。
半个时辰后，周先生提着画轴晃了晃，墨香混着石榴的艳色，在空气中晕开。
“成了。”
他把画平铺在案上，
“公子瞧瞧，合意吗？”
谢景渊俯身细看，指尖轻轻点过画中石榴，
“这颗再红些。”
周先生会意，添了几笔朱砂，石榴瞬间显得更。
“很好。”
谢景渊满意点头，让侍卫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卷好，
“多谢先生。”
走出画斋时，日头己经偏西。
挽月看着他怀里的画轴，轻声道，
“皇上见了，定会喜欢的。”
谢景渊低头看她，阳光落在她发间的碧玉簪上，闪着温润的光，
“借你吉言。”
他顿了顿，忽然笑道，
“接下来去柳秀才那，求幅字配这幅画。”
挽月点头，刚要迈步，却被他拉住。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点墨香，轻轻包裹着她的手，
“走快点，晚了怕柳秀才要关门了。”
巷子里的风带着点凉意，吹起她浅绿色的裙角，像片舒展的荷叶。
挽月被他拉着往前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觉得这趟出来，不仅是为了给皇上备礼，更像一场偷来的闲暇，让她暂时忘了那些权谋算计，只记得糖画的甜，和此刻掌心里的暖。
南边的书法屋比周先生的画斋更显雅致，门楣上题着“墨玉居”三个字，笔锋清瘦，带着股文人傲气。
刚推开门，就见柳秀才正站在案前挥毫，雪白的宣纸上己经写了半首诗，墨香在空气中漫溢。
“您是柳秀才？”
谢景渊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他。
柳秀才抬眼，目光落在谢景渊身上，又扫过他身后的挽月，淡淡点头，
“正是。二位有何贵干？”
“想请先生题幅字。”
谢景渊递过一张纸条，把画给他，
“就写这两句。”
柳秀才接过一看，上面是“象服华年两鬓青，喜逢生日是嘉平”。
他挑眉看了谢景渊一眼，没多问，铺开那幅画，取了支兼毫笔，蘸足浓墨，手腕翻飞间，字迹如行云流水，既有风骨又不失温润，恰好配得上诗句里的贺寿之意。
“好了。”
不过片刻，他将字幅提起，待墨迹稍干，卷成轴递给谢景渊。
谢景渊展开细看，越看越满意，让侍卫奉上银两，
“先生好字。”
柳秀才收下银两，随手丢进旁边的钱袋，又低头写自己的诗去了，竟是半句客套话都没有。
走出墨玉居，挽月忍不住笑，
“这位先生脾气果然怪。”
“有才情的人，多半这样。”
谢景渊掂了掂手里的字轴，忽然转身，又往东边巷子走去，
“回周先生那。”
挽月愣了愣，跟上他的脚步，
“怎么又回去了？”
“给你画幅画。”
谢景渊转头看她，阳光落在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总不能光给父皇备礼，忘了我的人。”
再次踏进周记画斋时，周先生正收拾画具，见他们回来，笑着迎上来，
“公子还有吩咐？”
“给这位姑娘画一幅全身图。”
谢景渊把挽月往前推了推，又凑到周先生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先生连连点头，眼里露出了然的笑意。
“我以为你忘了……”
挽月刚想推辞，就被谢景渊拉住，往挂满字画的墙边走，
“去看看，喜欢哪幅，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到房里。”
挽月看着墙上的画，山水壮阔，花鸟灵动，却只是摇摇头，
“不用了，府里的书房己经有很多了。”
她更在意的是谢景渊刚才跟画师说的悄悄话，心里像揣了只好奇的猫，挠得她坐立难安。
谢景渊也不勉强，陪她看了会儿画，时不时讲解两句。
挽月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总往案前瞟。
周先生正对着一张空白宣纸凝神，似乎在构思。
二人不断走来走去看着欣赏着屋内的画。
过了好一会，周先生就扬声喊道，
“公子，画好了！”
谢景渊拉着女主走过去，只见案上摆着两幅画轴。周先生把画递给谢景渊，笑着拱手，
“按公子的意思画的，您瞧瞧。”
谢景渊展开其中一幅，画的正是女主，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襦裙，站在桃花树下，手里捏着半朵红透的桃花，眉眼弯弯，笑得像藏了星光。
连领口流苏的晃动，都画得栩栩如生。
“真好看……”
挽月看得呆住了，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衣角，像在触碰另一个自己。
谢景渊把这幅画递给她，又将另一幅卷好，小心地揣进怀里。
“走吧。”
“等等！”
挽月拉住他，指着他怀里的画轴，
“那幅是什么？”
谢景渊挑眉，故意逗她，
“保密。”
“你……”
挽月气结，却见他眼底满是笑意，心里的好奇更甚，
“是不是画得很难看？”
“等时机到了，自然让你看。”
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保证是你喜欢的。”
走出画斋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
挽月捧着自己的画像，心里又甜又痒。
他到底画了什么？还特意跟画师交代悄悄话？
谢景渊看她低头蹙眉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别猜了，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
挽月拍开他的手，却忍不住笑了。
怀里的画轴还带着墨香，像藏了个温暖的秘密。
她偷偷看了眼谢景渊的侧脸，夕阳的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竟觉得这趟来回奔波，比任何精心准备的礼物都让人欢喜。
或许，有些秘密，慢慢等揭晓，也挺好的。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车帘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两人间的静谧。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斜射进来，在挽月脸颊上投下片暖融融的光。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划过光滑的皮肤，忽然轻笑出声，
“看来除了见那些皇家亲眷，我都不用戴面纱了，这样舒服多了。”
之前为了避人耳目，总被那层薄纱闷得透不过气，此刻能自在呼吸，连心情都轻快了几分。
谢景渊的目光落在她被阳光照亮的侧脸上，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嗯了一声，语气沉了沉，
“那也是迫不得己。太子疑心重，父皇那边也不能见，暂时只能委屈你。”
挽月转眸看他，西目相对的瞬间，马车正好颠了一下，她身子微晃，下意识往他那边靠了靠。
谢景渊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马场那件事……”
她稳住身形，轻声问道，
“你真的能查清？”
听说之前她在马场被构陷，差点丢了性命，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放心。”
谢景渊收回手，指尖却还残留着她衣料的触感，
“我己经让人暗中查了，当年经手的几个侍卫都找到了踪迹，总有一天能水落石出。”
他看着她眼里的担忧，语气愈发笃定，
“等真相大白，洗清了你和玉宁的冤屈，到时候别说太子和父皇，就是满朝文武，你都不用再遮遮掩掩。”
挽月心里一动，抬头望他，见他眼神认真，不似玩笑，鼻尖忽然有点发酸。
这阵子她活得像个影子，藏在暗处，连抬头看人都觉得胆怯，何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真的……可以吗？”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敢置信。
“自然。”
谢景渊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
“到时候，我会向父皇请旨，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你不必再躲躲藏藏，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想去哪里，都由着你。”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她的鬓角时，留下点微痒的触感。
挽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马车里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那……到时候我能去看看花灯吗？”
她忽然想看这美景了，就脱口而出。
谢景渊愣了愣，随即低笑起来，
“不止花灯，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逛庙会，看花灯，去城外的桃花林……只要你想去。”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马车里的光线暗了些，却更显得两人间的气氛亲昵。
挽月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裙摆，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呢？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不用再戴面纱，不用再提心吊胆，甚至……
可以和他一起，去看遍这世间的热闹。
忽然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马车还在往前行驶，载着满车的期待，和两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慢慢驶向烬王府的方向。
而车窗外的夜色，正温柔地将这一切包裹，仿佛在孕育一个即将破土而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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