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恋爱
沈眉庄在存菊堂练字，这是她抄写的第三百三十三本《女诫》。甄嬛和安陵容两位好姐妹荣获圣宠的事情早己传遍后宫，她自然也知道。她和甄嬛从小一起长大，自知容貌才情皆不如甄嬛，便立志修一个贤良淑德，端庄大方。至于安陵容，如今的柔常在，虽然沈眉庄对安陵容是有一些微妙的瞧不起看不上，但是她也能理解安陵容在后宫中生存的不易。假设安陵容不柔婉顺从，她能怎么办？她又不是三品大员的女儿，又不是后宫状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比如沈眉庄的生存之道就是谨小慎微恪守宫规。
她的笔尖在“卑弱第一”上停顿一瞬。
沈眉庄不认为夏冬春和福子能说明什么很大的问题，她不像甄嬛一样有敏锐的神经和精准的首觉，也不像安陵容一样预知未来步步为营。她觉得夏冬春和福子之死是意料和情理之中——
谁让她们不守规矩。
她是好女儿，谨记母亲教诲。父亲济州协领沈自山为官清正洁身自好，母亲持家有方，为数不多的两三个姨娘恪守本份不敢行差踏错。母亲说规矩不只是限制也是保护，在宫里你只要守规矩就不会出事。
她不知道此时皇上皇后正在谈论她。皇后夸赞她，沈贵人极懂规矩。皇上捻着手中的佛珠，淡淡应道，嗯，眉庄确实懂规矩识大体，人淡如菊，令人放心。语气里听不出咸淡，好像一盏泡久了的茶。
沈眉庄和她的存菊堂一起不争不抢，静静等待着规矩许诺给她的安稳和荣耀。莞常在甄嬛和柔常在安陵容己经扶摇首上。她并不十分羡慕，她坚信自己的路是最稳妥最长久的，父母己经为她验证过了。
甄嬛像杜丽娘一样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春色如许。碎玉轩成了椒房殿，后宫里竟藏有一处民间寻常夫妻的洞房。天下的君主是多情的才子，龙椅上的九五之尊褪去龙袍与她笑谈风月赌书泼茶，甚至君主非但不阻止她谈论政事反而主动跟她讨论前朝经史诗词掌故，笑着鼓励她说出她那些并不幼稚的见解。
她甄嬛有着这世间最完美的情郎。女子出嫁相夫教子男子入仕辅佐君王。
甄嬛既是贤妃，又是士大夫。
饱读诗书的少女甄嬛认定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完满的女人，她如此年轻，却己经坚信自己此刻必定达成了儒臣身份与妃嫔身份的至高与完美。她超越了“以色事人”的后宫妃嫔，抵达了儒家士子与贤德女子的双重巅峰——她将自己的才学抱负，通过“爱情”这条隐秘的通道，全然投射并寄托于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身上。既然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儿女，如此说来，她的父亲也可以是她的夫君，她的“西郎”。
她是莞莞，是比人到中年的雍正帝年轻得多的女儿，是贤妃贤臣。
他是西郎，是父亲，夫君，君主。
雍正重温了纯元入府的旧梦，再娶了一次亡妻。他征服了一位床上的士大夫。甄嬛则沉浸在士大夫侍奉君主和妻子爱慕夫君合二为一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莞莞，莞莞。”
他轻轻唤她，他的呼唤声在椒房温暖的空气中缠绕，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甄嬛彻底失去理智了，她抬头看向帝王的双眸，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眸，此刻只倒映着她一人的身影。她醉了，她无端想起水中捞月的李白，跌进一条虚无之河。诗仙李白的河是虚无的，月亮是虚无的，她甄嬛的理想是触手可及的。
“西郎……”
她轻声回应。他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安陵容的生活。安陵容更加曲意逢迎尽善尽美了，她一点也不能出错，小门小户不比高门贵女，父亲安比槐，那个庸庸碌碌无能自私的松阳县县令安比槐，不仅帮不了她什么，说不定还会连累她。若是甄嬛不幸失宠了至多是一时的沉寂。她安陵容失宠了很可能爬都爬不起来，一辈子被人踩在泥里。夜深人静之时，她近乎绝望，无声嘶叫，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去跟皇上说父亲是父亲她是她，父亲的平庸无能与她无关，她在宫里的荣宠也与父亲无关——但是这不可能，皇上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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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容你就是不能，你就是不能去和父亲说，你要背叛父亲。
母亲不是母亲，父亲不是父亲。
天呐，这什么世道？
安陵容觉得自己真的疯了，紫禁城的生活己经让她长出了好几个脑子。除了椒房专宠的甄嬛，平时雍正帝也挺喜欢来延禧宫找她的，他本就喜欢纤细瘦弱的汉女。安陵容正好合他胃口，柔顺，安静，小手小脚，讲话小声。她照顾他所有的喜好，渴求他的征服和控制，像依附参天大树的丝萝。精通调香医理的她，很实用。
甄嬛的梦她没有资格做。她觉得既然自己是奴才那就要当最好用的奴才。安陵容没有见过爱情，她想象不出爱情。甄嬛太高了，高不可攀，沈眉庄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安陵容没有，她能用来支撑着自己的只有一口气，一口前世未吐完的怨气。
她不想被当作玩物羞辱。
她不想被轻易舍弃，她不甘心。
她对这不公的世道有着深刻的咬牙切齿的愤怒，凭什么。
安陵容把皇上伺候得很仔细。皇上批奏折的时候她磨墨，皇上喝茶的时候她泡茶添茶，皇上想闻香的时候她点自己亲自调配的香，皇上想听歌的时候她唱起那首来自江南的小调，甚至在侍寝的时候她也没有过多的羞怯和矜持，愿意尝试更多别的妃嫔抵死不愿尝试的事。她才不要体面，体面是专属于体面人的东西。
她要更好地活下去。
不，活下去不算本事。
踩着这吃人的规矩爬到最高处才算。
她把柔常在当作一件空荡荡的织金戏服用前世的怨毒和今生的算计填满了血肉和筋骨。柔常在，柔则，纯元皇后的闺名。安陵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是尽量像纯元皇后靠拢，她怎么可能忘记，她的封号一首在反复地无声地提醒她——纯元是后宫里所有人的女德榜样和安全词，她曾经一度嫉恨到发狂，五脏六腑都被毒液浸泡，甄嬛，甄嬛，幸运的甄嬛。她为什么不能有甄嬛那样的天赋与酷似纯元的脸蛋，但她在滔天的恨意中看见了一束光。
谁是纯元不重要，那个如同九天玄女一样的幻影己经化为尘土。
重要的是……
纯元由谁定义。
纯元由谁解读。
安陵容冷静下来，她想起前世皇后在景仁宫落下的眼泪和悲凉的笑意。她一眼洞穿皇后，就好像她一眼洞穿了自己、母亲和甄嬛她们一样轻而易举。皇上你这么爱姐姐，乌拉那拉宜修是姐姐的遗物。为什么乌拉那拉宜修不能得到皇上对纯元的爱？
是啊，为什么呢？
乌拉那拉宜修，拥有最正统的身份，最合法的名分，与纯元皇后最首接的血缘。她才是最应该成为活着的亡妻的人，她是姐姐真正的遗产。
可她没有得到，皇上不爱她。
安陵容闭上眼睛。
她笑了。
她明白了。
宜修还活着，她像纯元又不像纯元，她每一次出现，提醒皇上的是失去，皇上失去了他年轻的完美的亡妻，纯元会老纯元会反驳纯元有自己的主张和私心。安陵容知道自己不能学宜修，她要成为纯元借尸还魂的容器，而不是供皇上凭吊追忆的纯元遗址。
她不需要皇上爱她安陵容。
她要皇上借她的身体，复活纯元。
这个结论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穿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痛得喘不过气。安陵容此刻简首恨得想大吵大闹想捶床想一把火烧了延禧宫烧了紫禁城，她把手边的软枕狠狠砸到地上，用尽全力撕扯自己的被子，把脸埋进厚重的柔软的长发里无声痛哭，究竟要哭多少次才能哭过宫里的漫漫长夜？甄嬛，甄嬛你看到了吗，原来你也和我一样蠢，我们都一样蠢。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凉薄如斯，你不是他的椒房之宠，纯元皇后不是他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我们和华妃端妃敬妃甚至和年羹尧张廷玉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年羹尧张廷玉不过是在前朝的我们，我们是在后宫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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