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郡王府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将一整个下午的喧嚣与试探都关在了里头。
林悠悠扶着丫鬟的手踏上马车辕凳,动作慢得像是在泥潭里拔脚。
这一天可真是累坏她了,现在总算能回去瘫着了。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车厢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林悠悠心头的滞闷。她闭上眼,方才在郡主闺房里的情形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昭宁郡主的闺阁不似寻常贵女那般堆金砌玉,反而透着几分疏朗的雅致。
只是今日,连窗边那盆开得正盛的素心兰,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说不清的焦灼。
“可算是和父王说完话了!”林悠悠刚被引进去,昭宁便挥退了左右,一把将她按在铺着软垫的绣墩上,“快尝尝新进贡的冰镇葡萄,甜得很。”
林悠悠从善如流地拈起一颗的紫玉般的葡萄放入口中,清凉甜润的汁液顿时在舌尖化开,稍稍抚平了她因与郡王一番机锋而略显疲惫的心神。
她看着昭宁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色,心下明了,昭宁现在的担忧绝不仅仅是为了落水那点后续风波。
果然,昭宁沉默片刻,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呦呦,我前儿在太后那儿,听到个消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北边那头……这段时间怕是又要有风波了。”
林悠悠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厉色。
“五年前,北燕被你父亲林大将军打得丢盔弃甲,最后割了北境五城,签了那五年休战的盟约,才换得一时太平。”昭宁的声音更低了,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如今,五年之期眼看就要到了。”
思绪被车外渐起的嘈杂搅乱。
马车正经过西市口,几个穿着长衫的读书人聚在茶幌下,正议论着当今时事,声音不高不低地飘进来:
“听说了吗?北燕这次为了求和送来了一个质子……”
“说是位皇子呢……”
“哼,败军之国,送来皇子又如何?不过是阶下囚罢了……”
“十年光景,谁知那时局势如何…”
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给京城的飞檐斗拱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红色。
街市依旧热闹,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
但在这喧嚣之下,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似乎正随着暮色悄然弥漫开来。
林悠悠放下车帘,靠回软垫上,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市井坊间,己然闻风而动。这京城,从来就不缺看客,更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她不禁有些后悔,方才在郡主房里,为了转移昭宁因落水事件余波而生的烦闷,她竟答应要跟昭宁学绣什么花样,还约定下次见面要检查功课。
当时只想着逗她开心,顺便给自己“不学无术”的废柴人设再添一笔,如今想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那穿针引线的功夫,多躺会儿不好吗?
然而,这后悔只是一闪而过。
更沉重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将她拖入前世的记忆深渊。
燕桓。
这个人前世与她唯一的交集,就是她赠了他一把匕首,保全了他最后的尊严。
连他的故事,都是在他死后,才零零碎碎拼凑了出来。
绛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最初听到的,是宫人对他的奚落,那七皇子的生母,是个没名没分的胡姬。
燕皇骄奢淫逸,平常也不在意这个儿子,一出事倒是想起他来了。
北燕战败五年后,需要派遣质子稳住两国局势,他被毫不犹豫地推了出来。
她当时站在廊下,听见父亲对幕僚叹息:“……北燕以此子乳母为质,逼他南下十年。虎毒尚不食子……”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刺刺的疼。
是以,他并非自愿,而是被要挟着,离开了那片从未给过他温暖的故土,来到了异国他乡,承诺为期十年的囚徒生涯。
十年。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
一个少年,如何在敌国的都城,在无数或明或暗的监视、轻视、折辱甚至阴谋中存活下来,并且悄然成长?
林悠悠后来才渐渐拼凑出一些碎片。
燕桓初入南煌时,据说性格沉静,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存在于安排给他的那座偏僻府邸里。
但渐渐地,有消息传出,他饱读诗书,甚至对南煌的经史子集颇有见解,引得某些崇尚文治的老臣暗自惊讶。
又有人说,他并非真的文弱,曾有不开眼的纨绔试图欺辱,却被他身边不知何时聚集起的、看似不起眼的护卫轻松打发。
他就像一株生长在巨石缝隙间的藤蔓,看似柔弱,却以一种惊人的韧性,悄无声息地汲取养分,蜿蜒向上,最终让人无法忽视。
他在南煌的十年,正是北燕国内天灾人祸不断、国力日渐衰颓的十年。
而南煌,虽表面繁华,内部党争倾轧却也日益激烈。燕桓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或许正是在这敌国的朝堂风云与市井百态中,他看清了北燕的末路,也磨砺出了一副文武双全、胸有丘壑的肝肠。
林悠悠甚至能想象出,那个少年是如何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独自立于庭院中,望着北方星辰,心中翻涌着怎样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对乳母的牵挂,有对故国的失望,或许,也有对自身命运的嘲弄与不甘。
他或许以为忍耐十年,换得乳母平安,便是归宿。
但是,十年期满,等来的不是归途,而是故国新君为讨好南煌而精心罗织的叛国罪。
可笑的是,是燕桓死后,三皇子萧景玄把玩着一枚狼头铜符,轻飘飘地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她听:“……他乳母?早在他来的第二年就病死了。北燕那边,瞒得真好……”那时,她看见萧景玄指尖那铜符的狼眼,幽幽地反着光。
他死得孤寂而冤屈,像一颗被利用殆尽的棋子,被双方无情地抛弃。
马车在林府侧门停下。丫鬟轻声提醒:“小姐,到了。”
林悠悠睁开眼,眸中一片沉静,那沉静之下,却仿佛有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
她扶着丫鬟的手下车,脚步依旧带着几分世家贵女特有的慵懒,但脊背却在不经意间挺首了些。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被夜幕吞噬。府门前的石狮子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肃穆。
她知道了燕桓的结局,知晓了他一生的悲剧。
这么看来,前世他们俩的结局可真像啊。
那么这一世,这个即将踏入京城漩涡中心的北燕质子,对于她而言,对于她所要守护的家族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潜在的威胁,还是……一枚可以撬动命运齿轮的棋子?
她抬头望了望北方天际隐约可见的第一颗星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难以察觉的弧度。
风,起了。
而那个少年,此刻,应该己经从北燕启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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