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伸成了一块粘稠的、半透明的琥珀。
秦砂感觉自己被封存在了里面。
她引以为傲的、足以撕裂精神的“粒子风暴”，那股狂暴的威压，并没有消失，它依旧充斥着这条狭窄的通道。但它失去了目标。它像一群找不到敌人的恶狼，在原地焦躁地打着转，最终将利爪伸向了它们的主人。
混乱。
前所未有的混乱，在秦砂的大脑中炸开。
她设想过一百种可能的回应。
恐惧的尖叫，色厉内荏的威胁，搬出阿斯莫德家族名号的傲慢，甚至是屈辱的求饶……她为每一种回应都准备好了后手，准备好了更进一步的、足以将对方心理防线彻底碾碎的羞辱。
她是一头身经百战的狼，懂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精准地咬断猎物的喉咙。
可她从未想过，猎物会抬起头，迎着她滴血的獠牙，真诚地……赞美她獠牙的锋利。
这算什么？
这是什么战术？是某种她从未听说过的、属于顶层贵族的、更加高级的精神攻击吗？用一种极致的、荒谬的、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来扰乱对手的心智？
不。
不对。
秦砂的战斗本能，比她混乱的思绪更快地给出了判断。
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那份平静，那份好奇，那份……欣赏，是真实的。
就像她此刻的杀意一样真实。
这份认知，比刚才那结结实实的一撞，更让秦砂感到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用尽全力挥出的一拳，打穿了墙壁，却发现墙壁后面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倒映着星辰的虚空。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恨意，都失去了落点。
她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那身由暴戾和野性构筑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句轻飘飘的赞美面前，出现了第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痕。
寂静。
通道内的寂静，变得无比沉重。远处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被无形的墙壁隔绝在外。在这里，只有能量管道单调的嗡鸣，和两颗心脏截然不同的跳动声。
秦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她花了好几秒钟，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己经完全失去了此前的暴烈与压迫感，只剩下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困惑。
“你……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示弱。一头狼，是不会向猎物询问“你为什么不怕我”的。
凌夜看着她，看着她那双野性的眼眸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因为困惑而出现了瞬间的摇曳。她没有因为对方气势的减弱而有丝毫的轻视，反而更加认真地解释起来，像是在阐述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
“你的眼神。”
凌夜重复了一遍，似乎是为了强调自己赞美的对象，并非秦砂这个人，而仅仅是她灵魂外显的这一个部分。
“像火焰一样。”
她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寻找一个更精准的词汇。
“在燃烧。”
火焰。燃烧。
这两个词，狠狠地刺入了秦砂的内心。
在垃圾星，火焰代表着温暖，代表着光明，代表着能将腐肉烤熟、驱散野兽的生存之本。但也代表着毁灭，代表着焚烧尸体的黑烟，代表着失控的能量管道所引发的、吞噬一切的灾难。
它既是希望，也是绝望。
它就是她自己。
她从未想过，会有人用这两个词来形容她的眼神。过去，那些角斗场的老板，那些任务的雇主，那些被她踩在脚下的敌人，他们形容她的眼神时，用的词是：凶狠、恶毒、像野兽、像疯子。
他们只看到了火焰焚烧一切的表象。
却从未有人……看到过火焰本身。
凌夜的话还在继续，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沿着秦砂内心那道刚刚出现的裂痕，继续向下，轻轻地剖开。
“很真实。”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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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砂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真实。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秦砂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那就是“真实”。她真实地活着，真实地恨着，真实地战斗着。她鄙视贵族们虚伪的礼仪，厌恶他们矫饰的情感，唾弃他们口是心非的规则。
“真实”，是她在这个虚伪的、由无数谎言和规则铸就的帝国里，对抗整个世界的唯一武器。
也是她最深的孤独。
因为这份真实，她被所有人排斥，被视为异类，被当成一头无法被驯服的野兽。她也用这份真实，将自己和所有人隔绝开来。
可是现在，这个她眼中最虚伪、最不真实的“温室花朵”，却一语道破了她灵魂最核心的本质。
并且，给予了赞美。
这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那股从胸腔首冲天灵盖的狂暴怒火，在此刻，像是遇到了克星一般，迅速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陌生情绪。
有被看穿的惊愕。
有被理解的荒谬。
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认可的战栗。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那套坚不可摧的生存法则，是不是……错了？
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帝国唯一的“序列零”，这个阿斯莫德家族捧在手心的“藏品”，或许……真的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一碰就碎的瓷器。
她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无数个问题在秦砂的脑海里翻腾，让她那张习惯了狰狞与冷漠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符合她年纪的、茫然的表情。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想把这该死的、失控的局面拉回到自己熟悉的轨道上来。哪怕是再打一架也好，她宁愿用拳头和鲜血来对话，也比面对这种无法理解的、首击灵魂的言语要轻松得多。
然而，就在这时——
“喂！前面的，堵着路干什么呢？”
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年轻人略带轻浮的调笑声，从通道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里诡异的对峙。
光影晃动，几个同样穿着各个家族作战服的年轻天才，正勾肩搭背地朝这边走来。当他们看清拐角处站着的两人时，脸上的笑容不约而同地变得玩味起来。
他们的目光，先是充满了忌惮和一丝厌恶地扫过秦砂，然后，又带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般的嘲弄，落在了凌夜身上。
“哟，这不是那个‘序列零’的凌夜小姐吗？怎么，和我们狂野的秦砂小姐聊上了？”
“哈，秦砂，你可得小心点。人家是阿斯莫德家族的宝贝，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刺耳的、充满了优越感的议论声，像一群苍蝇，嗡嗡作响。
秦砂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冰冷，那刚刚因为困惑而产生的些许动摇，立刻被重新涌起的暴戾所覆盖。她厌恶地瞥了一眼那几个走过来的贵族子弟，就像在看几只令人作呕的虫子。
但她没有发作。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回到了凌夜的脸上。
她想从那张平静的脸上，再找出些什么。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能够支撑她原有判断的证据。
可是，没有。
凌夜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些刺耳的嘲讽，她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还在秦砂的眼睛上。仿佛对她而言，这整个世界，只有这双“漂亮”的眼睛，是值得她投入关注的。
这份专注，让秦砂的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猛地转过身。
“滚开。”
她对着那几个走过来的贵族子弟，低吼了一声，像一头被侵入了领地的母狼。
那几个人被她身上瞬间爆发的杀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趁着这个间隙，秦砂没有再回头看凌夜一眼，迈开大步，肌肉紧绷的背影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迅速消失在了通道的下一个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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