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奔流的河水，将九十年代的喧嚣与变革一同裹挟而下。大学校园的围墙，似乎也难以完全隔绝外部世界日益加速的浪潮。周晓雨毕业了，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和扎实的文笔，她如愿进入省城一家颇有影响力的晚报，成为文化副刊的一名小编。
告别了宿舍的拥挤和食堂的喧闹，她在报社附近租下了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房间狭小逼仄，窗外是另一栋楼灰扑扑的墙壁，终日难见阳光。但这毕竟是她独立生活的开始，是她用知识改变命运后，在这座繁华省城拥有的第一方小小天地。每天清晨，她挤着能把人压成相片的公交车去上班；夜晚，则常常在办公室那盏孤灯下，审阅着堆积如山的稿件，或是绞尽脑汁地策划着下一期的专题。
工作新鲜而富有挑战，让她学到了很多。但渐渐地，一种新的迷茫和焦虑开始滋生。报社里人才济济，关系错综复杂，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农村姑娘，想要做出成绩，站稳脚跟，谈何容易。她撰写的那些带着理想色彩和乡土情怀的稿件，似乎总与报社追求的“市场效应”和“热点话题”格格不入。带她的老师委婉地提醒她：“晓雨，文笔是好的，但要多贴近现实，多写些市民爱看的东西。”
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市民爱看的东西”？是房地产广告旁那些无病呻吟的都市情感故事？还是对港台明星捕风捉影的炒作？周晓雨坐在格子间里，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车河，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产生了一丝隐隐的动摇和疏离感。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周家集，赵远航正面临着更为具体和严峻的考验。
他那片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苹果园，在经历了最初几年的缓慢生长后，终于在今年迎来了第一个像样的挂果期。看着枝头那一个个青涩却的果实，赵远航心中充满了期盼。他几乎住在了果园里，精心伺候，就等着秋日丰收，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也为这片土地闯出一条新路。
然而，市场给了他当头一棒。
本地市场对这种新品种苹果认知度低，传统的收购商压价极狠。他试着像王磊当年那样，自己运到县里、市里去卖，但缺乏销售渠道和人脉，效果甚微。眼看最好的采摘期即将过去，大量的苹果还挂在树上，或是堆积在简陋的仓库里，开始出现腐坏的迹象。
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了这片果园，他前几年投入了所有积蓄，还向信用社贷了一笔款。如今还款期限临近，而苹果的销路却毫无起色。父亲赵建国沉默地抽着旱烟，眼神里是担忧却无能为力的复杂情绪。村里一些当初就不看好他的人，更是风言风语不断。
“早就说了，瞎折腾！”
“老老实实种粮食多好，非学人家搞什么果园，这下赔了吧？”
“还是人家王磊精明，早早出去闯荡，听说都在南方买房了！”
这些话语像针一样扎在赵远航的心上。他蹲在果园边，看着那些日渐萎缩的果实，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挫败。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光有技术和汗水是不够的，市场这只无形的手，远比天气和土地更加难以捉摸。坚守，似乎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而此刻在南方的王磊，确实如村里传言那般，似乎己经闯出了一片天地。他早己不再满足于当初那个组装电子表的小作坊，凭借着精明的头脑和敢闯敢拼的劲头，他抓住机会，开始涉足服装批发生意。他在繁华的商业区盘下了一个铺面，每天接触着天南地北的客商，钞票如同流水般进进出出。
他开上了时髦的桑塔纳，用上了笨重如砖头的大哥大，出入高档酒楼，身边也开始围绕着一些称他为“王总”的人。他享受着金钱带来的物质满足和表面上的尊重，用挥霍来填补内心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
然而，商海风云变幻。一次判断失误，他积压了大批过季的服装，资金链骤然断裂。往日的“朋友”瞬间变脸，催债的电话响个不停。为了周转，他不得不将车抵押，甚至动起了借高利贷的念头。
深夜，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铺里，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滞销服装，第一次感到了恐慌和力不从心。原来，财富可以来得快，去得更快。那些看似稳固的繁华，不过是沙土之上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就可能坍塌殆尽。他灌下一口烈酒，辛辣的滋味从喉咙烧到胃里，却烧不暖那颗突然感到冰冷和孤独的心。他忽然想起了周家集，想起了那棵大槐树，那份遥远的、简单的踏实感，此刻竟显得如此珍贵。
三个曾经在大槐树下告别故乡的年轻人，如今都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走到了一个充满迷雾的十字路口。
周晓雨在都市的霓虹下，质疑着理想的价值与方向。
赵远航在故乡的土地上，承受着现实沉重的压力。
王磊在商海的浮沉中，品尝着迷失与恐慌的滋味。
他们都离开了最初的起点，却都未曾真正抵达梦想的彼岸。风雨，己然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在他们各自的世界。
也就在这个秋意渐凉的夜晚，周晓雨在报社加班时，接到了一通来自老家的长途电话。电话里，母亲周文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说的却不是苹果滞销或者赵远航的困境，而是一个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消息：
“晓雨……村里这几天在开会，说要修一条通往县里的新路，是好事……可是，规划图上看，路线好像……好像要经过咱村口那棵大槐树……”
周晓雨握着话筒的手，猛地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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