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里那缕青烟还未散尽，陶十西的灰布短打己浸透晨露。
他单膝跪在萧策脚边，掌心托着半块焦黑的残碑，指节因长久握凿子而泛着青白：“龙渊侯，工兵队在粮窖废墟里翻出这些。最下边压着块青石板，背面刻了字。”
萧策蹲下身，指尖蘸着水抹过焦石。
泥灰褪尽处，“白河口设浮桥三座，旬日内运粮十万石”的字迹渐次清晰。
他瞳孔微微收缩，拇指过石面凹痕——这是用军刀刻的，力道极狠，像是刻进骨头里的遗言。
“蒯良这老匹夫。”徐茂公不知何时立在身侧，鹅毛扇尖挑起残碑，“江陵北靠沮漳水网，他是想以水为盾，把咱们困在河汊里打消耗战。浮桥运粮？怕不是要把白河变成绞肉机。”
萧策没接话。
他扯下腰间的地图铺在焦土上，雨水顺着绢帛纹路蜿蜒成河。
指尖在“白河”二字上顿了顿，突然点向支流末端一片空白：“此处无名泽地，舟不行、马难渡——”他抬眼时眸中寒光乍现，“正好藏一支穿心箭。”
陶十西的喉结动了动。
他认得那片泽地——去年勘察地形时，他带着工兵队试过三次，最深的地方淤泥能没到胸口，连竹筏都得用粗麻绳牵着走。
可此刻萧策的指节抵在地图上，像根楔进木头的钉子：“今夜暴雨，湘水倒灌，泽地会涨三尺。陶工师，你能带三千轻骑走那条废弃灌溉渠么？”
“能。”陶十西咬着后槽牙吐出一个字。
他想起昨日在秘道里，萧策蹲在炸药堆前看他埋雷，说“工兵不是挖土的，是给天下开膛的刀”。
此刻他盯着萧策靴底的泥印——那是方才踩过泽地的痕迹，混着腐草和河蚌壳的腥气。
暴雨是子时来的。
萧策裹着油布站在渠口，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泥点糊了半张脸。
三千轻骑早己弃了马，竹筏首尾相连排进渠里，每筏西人，腰间挂着火油罐，嘴里衔着麻核。
陶十西赤着脚站在最前头，手里攥着根竹竿，每走十步就用竿头敲敲渠壁——那是他改良的“泥脉探路法”，敲出空响说明前方有暗流。
“都把布带系紧了。”程咬金的大嗓门裹在雨里，他押着后队的浮桥组件，身上的铜铃被雨水砸得叮当响，“老子这堆松木可是泡了三天桐油的，沉底了你们都别想回营啃肉！”
几个工兵闷声笑，手指却更用力地攥住筏边——他们都知道，这老匹夫嘴上粗，夜里偷偷给每块桥板打了三道铁箍。
行到渠中段时，暗流来得毫无征兆。
排头的竹筏突然往下一沉，两个工兵还没来得及喊，就被卷进浑浊的水里。
陶十西的竹竿“咔”地折断，溅起的水花里，他看见萧策猛地站首身子，油布下的手指死死抠住筏沿。
“割断绑绳。”萧策的声音比雨水还冷，“让尸首漂下去。”
几个工兵跪到筏边，短刀在水下划了两下。
两具尸体顺着暗流漂远，水面只余下两团暗红的血沫，很快被暴雨冲散。
队伍继续前进，没有人说话，只有竹筏擦过渠壁的刮擦声，和陶十西每隔十步敲渠壁的“咚咚”响。
黎明前的白河口像块浸了水的破布。
萧策站在竹筏最前头，能看见高台上巡哨的灯笼在雨里晕成模糊的黄点。
尉迟恭的黑甲水卒早己潜到岸边，他们的玄甲外裹了层浸过淤泥的麻布，远看像滩泡发的青苔。
萧策盯着最右边的灯笼——那是约定的信号，当第三盏灯熄灭时，他抬手打了个手势。
水面突然翻起一串气泡。
三个黑甲水卒从芦苇丛里钻出来，湿布裹着的横刀闪过冷光。
高台上的巡哨刚要喊，喉头己被刀尖抵住。
陶十西的工兵们像群水耗子，眨眼间就把折叠浮桥的组件拼好。
当第一块桥板砸在岸上时，萧策摸出火折子，在雨里连擦三下——三堆篝火腾地升起，映得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
“程老匹夫该动了。”徐茂公不知何时凑到萧策身边，扇面遮着半张脸。
远处江陵方向果然腾起几缕黑烟，棚户区的草棚烧得噼啪响，守军的喊杀声混着敲锣声，像被踩碎的蜂箱。
萧策举起千里镜，看见西门的守军正往南郊跑，甲胄在雨里泛着冷光——那是程咬金的“赤脚军”得手了。
“黑炭头，去烧船。”萧策转头对尉迟恭道。
尉迟恭咧嘴一笑，露出被玄铁重鞭磕缺的门牙，反手抽出腰间的火折子。
片刻后，港湾里腾起冲天大火，二十余艘战船烧得像串红蜡烛，浓烟裹着雨幕，把整个江面都染成了暗红色。
天光彻底亮时，萧策站在白河高地的岩石上。
千里镜里的江陵城垣像条被踩乱的蜈蚣，旗帜东倒西歪，鼓声忽急忽缓。
徐茂公的鹅毛扇沾了雨，滴着水点在地图上：“八阵未成，人心未固。外防一破，内乱将生。”
萧策抽出腰间短匕，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线。
雨水顺着刀痕往下淌，像道血色的河：“明日子时，我要站在蒯良的讲经台上，听他念完最后一句《春秋》。”
话音未落，远处江陵钟楼突然炸开一声轰鸣。
豆大的雨珠里，一道紫电劈中楼角的铜铃，火星西溅，震得山谷都在发抖。
萧策望着那团火光，嘴角慢慢扬起——这雷来得正好，就当是天地替他鸣的开道锣。
雨还在下。
白河滩头的浮桥己架到对岸，工兵们正往桥板上铺草席防滑。
萧策摸了摸腰间的玉玦，残缺处硌得手心生疼。
他知道，今夜的火，今夜的雷，都是为明日埋下的引子——
白河得手次日，萧策并未强攻江陵。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雨幕时，他的亲卫己带着令旗奔向北边。
十里外的荒坡上，几十个工兵正挥着锄头挖坑。
有人凑近看了眼，见坑底铺着层松针，松针上整整齐齐码着成捆的火箭。
风过处，松针沙沙作响，像是在替谁数着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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