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诚往家走时，靴底的碎冰在雪地上碾出细密的咯吱声。
他垂着眼，余光却黏在前面三步远的赵铁柱后跟上——那家伙刚从队部出来，棉鞋帮子沾着的红土还在往下掉，像撒了把晒干的枸杞。
“柱子哥！”他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像敲冻土。
赵铁柱脚步顿住，扭头时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干啥？”林守诚弯腰捡起块雪团，指尖在红土上抹了抹：“这土颜色真鲜，我昨儿去东头砖窑捡柴火，那窑边的土倒像这个色儿。”
赵铁柱的喉结动了动，手不自然地摸向腰间的民兵臂章：“你管得着？”说完大步往村外走，鞋印里的红土却连成了线。
林守诚蹲下身，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出鞋印轮廓——前掌深，后掌浅，正是长期走山路的人特有的压痕。
砖窑废弃三年了，谁会天天往那跑？
接下来七日，他每日天不亮就进山，猎袋里装着野兔山鸡，眼睛却盯着民兵巡逻的路线。
第七夜，他缩在砖窑后的老榆树上，月光把雪照得发白，正看见赵铁柱猫着腰往窑后山坡钻。
他攀着树枝跟过去，雪在脚下软得像棉花，首到树干上那道刮痕撞进眼帘——三横一竖，像根被折断的枪。
“和老吴本子里画的一样。”林守诚摸出怀里的瓷片，上面用炭笔拓着老吴临终前画的联络标记。
山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掌心发烫。
当夜，他在炕头铺开兽皮，用烧红的火钳在皮子上烙出地形图。
苏婉清端着热粥站在炕边，看他画到砖窑后那道隐蔽小径时，碗沿碰得炕桌咚咚响：“守诚，这……”
“绣帕。”林守诚没抬头，“梅花针脚，一朵安全，两朵可疑，三朵烧粮。”他把皮子塞进苏婉清手里，指尖触到她掌心新磨的茧子——这是她最近跟着学缝补猎物皮时磨的。“要是我三天没回，”他突然握住她手腕，“你就带着这图去县城，找邮局的王老头，说'老吴的梅花开了'。”
苏婉清的手指蜷起来，皮子边缘扎得她生疼：“我……我连字都认不全。”
“学。”林守诚从枕头下摸出本破字典，封皮上印着“新华”两个字，“明儿起，我教你。”他看着她眼尾泛红，喉结动了动，“婉清，若我回不来，你得活着把真相带出去。”
那夜，苏婉清翻出陪嫁的樟木箱，箱底压着本英文笔记——是她从前在教会学校念的书。
她借着月光翻开，在空白页写下第一行字：“一月廿三，赵铁柱夜入砖窑后坡。”笔尖戳破了纸，墨迹晕成小团，像朵皱巴巴的梅花。
林守诚是在第八日清晨走的。
他背着猎弓，怀里揣着自制的玻璃望远镜——两片磨薄的窗玻璃嵌在桦木筒里，能把三百步外的东西拉到眼前。
祁连山的雪下得急，他踩着及膝深的雪往东麓走，每一步都用松枝扫掉脚印。
岩洞是在午后找到的。
他趴在冰坡上，望远镜里的洞口结着冰棱，却有淡烟从岩缝里飘出来。
等了两个时辰，雪突然停了，两个黑影从洞里钻出来。
瘸腿的那个转身时，背上凸起的驼峰撞在石头上——是特制的背囊。
林守诚的呼吸顿住，望远镜里的铁皮箱被打开，金属零件在雪地里闪着冷光，最上面压着张钞票，边角的“1953”字样刺得他眼睛发疼。
“旧版样钞。”他想起老吴说过的话，“境外造伪钞的，专挑咱们物资紧的时候搅局。”手指抠进雪里，指甲缝渗出血丝。
正欲退下山坡，身后突然传来雪层断裂的脆响——是赵铁柱的声音：“都给我围紧了！林守诚肯定在附近！”
林守诚的瞳孔骤缩。
他早该想到，赵铁柱这几天总往砖窑跑，哪是巡逻？
分明是给特务放风！
他摸出怀里的骨哨，放在唇边吹了声短音——这是他用狼骨磨的，能引来方圆五里的野狗。
“在那！”有人喊。
林守诚滚下冰坡，松枝上的积雪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扯断腰间的麻绳，预先绑在松树上的利刃“唰”地弹起，带着雪块砸向追兵。
野狗的吠声从西面八方涌来，混着赵铁柱的骂娘声，还有特务的尖叫——他们踩中了他埋在雪下的薄冰坑，咔嚓一声掉进齐腰深的雪洞。
等他摸回村时，后颈的血己经冻成了痂。
苏婉清开院门时差点哭出声，他却把块冻硬的野兔塞进她怀里：“胶卷在肚子里。”又指了指灶膛，“找牛会计，说'给供销社送山货'。”
牛会计来的时候搓着手，眼睛却首往野兔上瞟：“守诚啊，这兔子可真肥……”
“帮我带县城。”林守诚把野兔往他怀里一塞，“供销社张主任，就说我新得的皮子，让他过过眼。”牛会计的手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昨儿赵队长说要查各家存粮，你家……”
“不劳他查。”林守诚转身回屋，门帘掀起又落下，遮住了牛会计欲言又止的脸。
当夜，苏婉清把半车干蘑菇装上车时，灶里的灰烬突然簌簌往下掉。
她蹲下身，用火钳拨了拨，半张焦黑的纸露出来，上面的字迹被烧得残缺：“赵……大山……七……百……”后面的字没了，可“七百”两个字却像钉子似的扎进她眼里——这是队里卖山货的钱，前儿赵大山还说“收成不好，每户只分五斤粮”。
她攥着那张残页，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她转身从灶台边摸起菜刀，又找了三根竹筷，在门后削得尖尖的。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绣帕上的梅花颤巍巍的——那是她今晚上新绣的，三朵。
村外的山路上，林守诚坐在碾盘上，望着东麓方向的火光。
那是他临走前在陷阱里撒的狼尿引来了野狗，现在该把特务的痕迹啃得差不多了。
他摸出怀里的瓷片，上面的红叉被体温焐得温热。
三天后，天刚蒙蒙亮，村头的老槐树下突然响起汽车的鸣笛声。
林守诚站在院门口，看着两辆绿色吉普碾着雪停在队部门前，车身上“武装”两个字被擦得锃亮。
苏婉清端着粥出来，手里的碗晃了晃，热粥洒在雪地上，冒起阵阵白汽。
她望着那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往队部走，又低头看了看门后插着的竹签，突然伸手握住林守诚的手。
他的手粗糙，却暖得像团火。
“要变天了。”林守诚望着远处的祁连山，嘴角勾了勾。
山尖的云散了，阳光正往雪地上淌，把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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