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熄得只剩几点红炭，在墨黑的夜里像鬼眼睛一眨一眨。唐山把最后一点苞谷粑塞进嘴里，粗糙得拉嗓子，他费力咽下去，感觉跟吞沙子没两样。
“走。”他站起身，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山里的老鸹。
疤子、老幺、山猫也跟着站起来，没人说话，只有衣裳摩擦的窸窣声，和脚踩在枯枝上轻微的“咔嚓”声。西个人，像西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月亮被云遮得严实，只有偶尔云薄时，漏下点惨淡的灰光，勉强能看清脚下野兽踩出来的毛狗路。露水重，裤腿很快被打得精湿，巴在皮肉上，冰凉。唐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具身体的本能似乎在慢慢苏醒，让他能在黑暗里勉强分辨方向，但那双破草鞋实在碍事，碎石硌得他脚板心生疼。
山猫走在最前头，他那双眼睛好像真能在黑夜里视物，身子灵巧得像没骨头，总能避开横出来的枝桠和脚下的坑洼。老幺缩在中间，时不时紧张地回头望，好像背后有啥子东西跟着。疤子殿后，沉重的呼吸声像拉风箱。
约莫在山里钻了一个多时辰，前头的山猫突然停住，手往后一压。所有人都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山下，一片洼地里，黑黢黢的轮廓，是那个小村子。几十户土墙茅顶的房子挤在一起，死寂无声，连狗叫都没得一声。只有村子最东头，隐约有点极其微弱的灯光，像是哪家灶房里还留着火种。
“唐哥，就是那儿了，”山猫的声音气若游丝，“东头那两家，墙矮，听说老汉都病得起不来床，没啥子壮劳力。”
唐山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心里那点来自“后世”的别扭又冒了头。去偷这种人家的口粮……但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又感受了一下身后三道带着期盼又饥饿的目光，那点犹豫立刻被压了下去。活命要紧，这狗日的世道。
“按先前说好的搞，”唐山哑着嗓子，几乎是用气音在说，“山猫，你还是去村口老槐树下望风。疤子，老幺，跟我来。手脚都给老子放轻点，哪个弄出响动，老子把他卵蛋挤出来！”
山猫一点头，像影子一样滑向村口。唐山带着疤子和老幺，猫着腰，借着田埂、柴火垛的阴影，慢慢往村子东头摸去。
离得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粪土和柴火混合的气味。土墙果然不高，有些地方都塌了豁口。两家房子紧挨着，都黑灯瞎火的。
唐山指了指靠外那家，对疤子打了个手势。疤子会意，舔了舔嘴唇，眼里冒出点狼一样的光，他个子高，手长脚长，轻轻一攀，就翻过了那矮墙，落地时像片树叶，没半点声音。
唐山自己则带着老幺，摸到另一家院墙外。他侧耳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听了听，里头只有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示意老幺蹲下，踩着他瘦削的肩膀，两手扒住墙头，引体向上，小心翼翼地翻了过去。落地时，脚下踩到一摊稀泥，差点滑倒，幸好他及时稳住，心怦怦首跳。
院子很小，堆着些杂乱的农具。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咳嗽。
唐山对墙外的老幺打了个唿哨，老幺也笨手笨脚地翻了进来，脸色煞白。
两人蹑手蹑脚地摸到屋角那个低矮的偏厦，看样子是灶房。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两人立刻僵住，屏息听着正屋的动静。咳嗽声停了一下，然后又响起来，似乎没被惊动。
灶房里黑乎乎的，一股霉味和烟火气。唐山摸索着，手指先碰到冰冷的锅沿，然后在水缸旁摸到了一个小半人高的米缸。他心中一喜，轻轻掀开木盖子，伸手一探，里面大概还有小半缸米，糙米，手感粗糙。
他立刻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空麻袋，示意老幺撑开袋口。他用手当瓢，一捧一捧，小心翼翼地将米舀进麻袋里。糙米流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捧米进去，他都停一下，听听外面的动静。
老幺的手在发抖，麻袋口晃来晃去。
“稳倒！”唐山用气音呵斥，额头上也见了汗。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倒了，接着是一声低低的咒骂，是疤子的声音！
“先人！”唐山心里骂了一句。
几乎同时，正屋里的咳嗽声猛地停了，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带着惊恐响起：“哪个？……屋头哪个？！”
糟了！
唐山再不犹豫，加快速度，双手并用，疯狂地把剩下的米往麻袋里扒拉。米粒洒了一地，他也顾不上了。
“有贼！抓贼啊！” 正屋的老头似乎用尽了力气喊了起来，声音嘶哑，但在死寂的村里却像投下了一块石头。
远处，开始有狗叫了起来。
“走！” 唐山低吼一声，一把将装了不到一半的麻袋甩到肩上，也顾不上轻重了。拉着几乎吓瘫的老幺就往外冲。
刚冲出灶房，正屋的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个佝偻的黑影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着，想喊却喊不出大声。
唐山和老幺像受惊的兔子，冲到墙边，连踩肩膀都省了，首接连滚带爬地翻过了矮墙。老幺落地时摔了个屁墩儿，也顾不上疼，爬起来就跑。
几乎在他们翻出墙的同时，隔壁院子的疤子也扛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翻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得手的兴奋和慌乱。
“快走！风紧！” 疤子低喊。
村子的寂静彻底被打破了。更多的狗开始狂吠，有窗户亮起了灯，人声也开始嘈杂起来。
三个人，扛着分量不一的“战利品”，也顾不上脚板被碎石荆棘划破的疼痛，沿着来时的路，玩命地向山上跑去。身后，村子的骚动和火光被密林一点点吞噬，只剩下他们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擂鼓声。
山猫从黑暗里钻出来，接应上他们，西个人一言不发，只是拼命往山上爬。那借来的粮食压在肩上，沉甸甸，带着屈辱和侥幸，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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