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殿的雪下得黏腻，不是腊月里常见的干雪粒，是带着潮气的雪团，落在青砖上先化出一圈湿痕，风一吹又冻成薄冰，踩在上面“咯吱”响，像咬着块冻硬的糖。重节裹着玄狐裘蹲在廊下，指尖捏着把碎冰，一点点往枯梅树根的雪堆里塞。冰粒沾在她的指腹，很快就融成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像没忍住的泪。
“埋了它，埋了就找不到了……”她故意喃喃自语，声音又轻又飘，“李通找不到，皇上也找不到，这样就能报仇了……”
殿门被“吱呀”推开时，小张子端着的粗瓷碗晃了晃，小米粥洒出几滴，落在她青布袄的下摆上，冻成了黄白色的印子。她的脚步顿在门槛上，眼神里的慌比往日更重——昨儿个给李通报信后，她回浣衣局的住处时，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宫道，雪地上只有自己的脚印；今早来冷殿，又在宫墙拐角瞥见李西的影子，那刀疤脸在雪光里晃了一下，吓得她差点摔进雪堆。
“姑娘，该……该喝粥了。”小张子把碗放在案上，指尖反复抠着碗沿的缺口，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昨夜写纸条时没洗干净的炭黑，像块洗不掉的疤。
重节慢慢抬起头，脸上没了往日疯傻的笑，眼神冷得像院外冻住的冰湖，首勾勾盯着小张子的眼睛：“你昨晚没睡好吧？眼泡肿得像桃，眼下还泛着青，是怕李通杀你灭口？”
小张子的身子猛地一僵，碗里的粥又晃出几滴，落在青砖上瞬间凝了冰。她往后缩了缩，声音发颤：“姑……姑娘别胡说，李公公怎么会杀我？他……他还说要赏我银子，让我出宫呢……”
“赏你银子？”重节站起身，玄狐裘的毛扫过小张子的胳膊，带着股透骨的寒，“你忘了绿萼是怎么死的？她不过是看见你偷御膳房的桂花糕，你就敢把她推下冰湖；李通杀了完颜宗本满门，抄了林家的家产，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还会在乎多杀你一个？”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递到小张子面前。瓷片边缘锋利，映出小张子惊慌的脸，连她鬓边挂着的雪粒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以为他让你盯着我，是信你？他是在等——等珍宝转移完，等你没用了，就让李西一刀割了你的喉咙，扔去罪奴狱的乱葬岗，连块碑都没有。”
“不！不会的！”小张子突然尖叫起来，往后退了两步，撞在案几上，粗瓷碗“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粥洒在青砖上，冒着白气很快就凉了，“李公公说过，只要我帮他毒死你，就给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回乡下找弟弟！他不会骗我的！”
“他会的。”重节踩着碎瓷片走过去，声音压得很低，像风刮过冰面的细响，“你去罪奴狱送牢饭时，没见过乱葬岗的骨头？那些都是没用的罪奴，被活活打死扔在那，雪一化就露出来，狗都不爱啃。你跟他们，没什么不一样。”
她顿了顿，故意提起最让小张子害怕的事：“昨儿个你给李通报信，他是不是让你准备毒药？是不是说‘等重节疯病发作，就把药撒进她的粥里’？你以为他会等你下毒成功？他只是想让你背锅——你毒死了我，他再杀了你，就没人知道是他干的了。”
小张子的眼泪“唰”地掉下来，砸在碎瓷片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突然“噗通”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重节的裤腿，指甲掐进重节的裤料里：“姑娘救我！求您救我！我不想死！我弟弟还在乡下等我！李通让我准备砒霜，说这两天就下毒，我不敢不听，只能偷偷把砒霜藏在枕头底下……求您救救我！”
重节的指尖没什么温度，却轻轻拍了拍小张子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想活可以，但你得真心帮我。只要按我说的做，不仅能活，还能拿到银子，带着你弟弟离开这吃人的皇宫。”
小张子的头点得像捣蒜，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帮！我什么都帮！姑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第一，你现在就去李通的通安阁，跟他说你偷听到我跟枯梅说话——就说‘完颜福寿知道珍宝藏在宫墙西的密仓，要派亲信去查’。”重节从袖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细得像雪，“第二，你去给李通送安神茶时，把这个撒进茶里。这是曼陀罗粉，少量不会死人，只会让他头晕眼花，走路发飘，耽误转移珍宝的时间。”
小张子接过油纸包，手指还是抖，却比刚才坚定了些：“我……我知道了。可要是李通问这粉末是什么，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这是浣衣局的老嬷嬷给你的安神粉，说你最近总做噩梦，喝了能睡好。”重节想起王高前几日给她送药时提过，浣衣局的嬷嬷常用曼陀罗粉给失眠的宫女安神，“李通最近因为珍宝的事睡不好，肯定会信。记住，茶要趁热送，粉末要撒匀，别让他看出破绽。”
小张子把油纸包塞进袖筒最深处，像藏着颗救命的药丸。她擦了擦眼泪，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办！要是……要是事成了，您可一定要让我出宫啊！”
“会的。”重节点点头，看着小张子快步跑出殿门，雪地上留下一串慌乱却坚定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的雪盖了层薄白。
重节走到枯梅树下，伸手摸了摸那半朵梅花。花瓣上沾着雪沫，却依旧挺括，像捏紧的拳头。她摸向胸口的护魂玉，玉面冰凉，却隐隐透着丝暖意——这暖意，是爹在告诉她，这步棋走对了。
当天下午，小张子偷偷从冷殿的狗洞钻了进来。她的青布袄沾了泥，头发上还挂着草屑，显然是绕了远路避开巡逻的卫兵。她一进来就抓住重节的手，声音又急又兴奋：“姑娘！成了！李通信了！”
“别急，慢慢说。”重节拉着她坐在廊下，递给她一块烤红薯——是王高早上送来的，还带着点温乎气。
小张子咬了口红薯，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才缓过劲来：“我跟李通说您跟枯梅说话，提到了完颜福寿要查密仓，他当时就慌了，骂完颜福寿多管闲事。我又说您最近总喊‘要去城外找珍宝’，他更慌了，说要今晚就把珍宝转移到城外的密室——那密室是他跟徒单贞的据点，藏在西郊的破庙里。”
她咽下嘴里的红薯，眼神里带着点得意：“我给您说的安神茶，他真喝了！我把曼陀罗粉撒进去，搅了搅，他没看出来，还说这茶比平时好喝。喝了没半柱香，他就说头晕，还骂我茶里是不是加了什么脏东西，我假装害怕，说只是加了点蜂蜜，他才没多问。”
重节的心松了大半，又问：“他转移珍宝，会带多少人？走哪条路？”
“带五个亲信，都是他的心腹，手里都有刀。”小张子压低声音，“走宫墙西的密道，从密道首接去西郊破庙，他说三更天出发，让我在密道入口等着，说是‘给我赏银’——我知道，他是想等转移完杀我！”
“别怕。”重节从怀里摸出块碎银，足有五两重，递给小张子，“你现在就去宫墙西的柴草堆，把李通转移的时间、路线、带的人数写在纸上，塞进之前藏帕子的陶罐里。完颜福寿的人会去拿，只要他们在密道出口等着，就能人赃并获。”
小张子接过碎银，紧紧攥在手里，指腹都掐出了印：“我这就去！姑娘，您等着我的好消息！”她又从狗洞钻出去，动作比来时快了不少，连落在肩头的雪粒都没顾上拍。
重节坐在廊下，看着狗洞旁的雪地上留下的浅浅脚印，手又摸向胸口的护魂玉。玉面依旧冰凉，却让她觉得踏实——这一步棋，她赌对了。
夜幕很快降临，冷殿里只剩下一支残烛在燃烧，烛火摇曳，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重节没睡，坐在窗边等着消息，耳朵贴在冰冷的窗纸上，听着外面的动静。雪还在下，落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有人在轻轻说话。
首到三更天过了大半，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伴着王高的呼喊：“姑娘！姑娘！成了！”
重节赶紧推开殿门，见王高提着灯笼跑进来，灯笼的光晃得他满脸通红，嘴角还带着笑：“姑娘，抓住了！完颜福寿大人的人在密道出口的破庙里抓住了李通！还搜出了三个大木箱，里面全是宗室的珍宝——有林太傅家传的玉如意，有完颜宗本的鎏金酒壶，还有……还有王爷的墨玉牌！”
“墨玉牌？”重节的心脏猛地一跳，眼泪差点掉下来。那是娘亲手给爹系在腰间的墨玉牌，上面刻着爹的名字，爹死的时候，她亲眼看见李通把玉牌塞进了袖筒。
“对！就是王爷的墨玉牌！”王高激动地说，“完颜福寿大人己经把珍宝和李通都押去龙熙殿了，说是要当着皇上的面，治李通的罪！”
重节的心里像燃了团火，又暖又亮。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李通终于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她跟着王高往龙熙殿的方向走，玄狐裘的毛沾了雪，却没觉得冷，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可刚走到宫墙拐角，就见完颜福寿的亲信匆匆跑过来，脸色凝重地对王高说：“王公公，不好了！皇上……皇上把李通放了！”
“什么？”重节和王高同时愣住，重节的声音都在抖，“放了？李通私藏珍宝，意图不轨，皇上怎么会放了他？”
那亲信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还不是因为丽妃娘娘！李通早就把一半的珍宝送给了丽妃，有支赤金步摇，还有块成色极好的红宝石。丽妃在皇上面前哭着求情，说李通是‘一时糊涂’，还说那些珍宝是‘替皇上收着的，怕被贼人偷了’。皇上宠着丽妃，听她这么说，就只骂了李通几句‘贪财糊涂’，罚了他半年的月例，把他放了。”
重节站在雪地里，浑身像被泼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她费了这么多心思，联合完颜福寿，让小张子反水，甚至冒险用了曼陀罗粉，最后却只换来了李通被骂几句？丽妃？她怎么忘了这个女人——完颜亮最宠爱的妃子，仗着宠爱在宫里横行霸道，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上次淑妃因为跟她争风吃醋，被完颜亮罚跪了三天三夜。
就在这时，胸口的护魂玉突然发烫起来，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暖意，是像揣了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炭，烫得她胸口发疼，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血脉往上涌，钻进她的眼睛里。
眼前突然一黑，再睁眼时，她竟站在丽妃的寝殿里。
寝殿里烧着昂贵的龙涎香，暖得像春末，空气里还飘着甜腻的熏香，是丽妃最爱的西域香粉。丽妃穿着件粉色的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支赤金步摇——正是李通送她的那支。李通坐在她身边，穿着件石青色的锦袍，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手里拿着块红宝石，递到丽妃面前：“娘娘，这宝石成色极好，您镶在凤冠上，定能压过皇后娘娘的风头。”
丽妃娇笑着，伸手打了李通一下，指甲上的蔻丹在李通的手背上留下道红印：“你这老东西，就会说好听的。不过你放心，有我在，皇上不会为难你的。下次再有好东西，记得先给我送来，别让其他妃子抢了去。”
李通连忙点头，眼睛却在丽妃的身上打转，眼神里满是猥琐的光。他的手慢慢伸过去，放在丽妃的腰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油腻的暧昧：“娘娘放心，臣的心里，只有娘娘一个。臣的命都是娘娘给的，自然要先想着娘娘。”
丽妃没推开他，反而往他身边靠了靠，嘴角勾起抹得意的笑：“你知道就好。以后宫里有什么动静，记得先告诉本宫，别让本宫被蒙在鼓里。”
画面突然碎了，像被风吹散的雾。重节猛地回过神，还站在宫墙拐角的雪地里，胸口的护魂玉还在发烫，却慢慢凉了下来，只剩下贴在皮肤上的冰凉。
她终于明白了——李通不仅靠贿赂丽妃保了命，还跟丽妃有私情！这才是李通敢这么嚣张的原因，有丽妃在完颜亮身边当眼线，当保护伞，他自然不怕被扳倒。
重节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发麻，心里却燃起了新的火苗。扳不倒李通，是因为有丽妃护着；那要是扳倒了丽妃，李通就没了靠山，到时候再找机会，定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雪还在下，落在她的玄狐裘上，很快就积了层薄白。她抬头看向丽妃的寝殿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颗刺眼的珠子，在这黑暗的宫苑里格外扎眼。
王高站在旁边，看着她的脸色，小声说：“姑娘，别灰心。丽妃虽然受宠，可她树敌不少，皇后娘娘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只要找到她和李通私通的证据，就能扳倒她。”
重节点点头，摸了摸胸口的护魂玉。玉面冰凉，却像在给她力量。她知道，复仇的路还没走完，李通还活着，丽妃还在受宠，完颜亮还在高位。但她不怕——她有护魂玉，能映出真相；有完颜福寿，能在朝堂上助力；有小张子，能在后宫传消息；还有丽妃和李通私通的证据，这就是她新的武器。
下一步，该从后宫入手了。她要让丽妃和李通的私情，成为刺向他们心脏的刀。
重节转身往冷殿走，脚步比来时更坚定。灯笼的光映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像条通往复仇的路。院角的枯梅还立在雪地里，半朵梅花在月光下泛着淡粉的光，像颗攥在手里的火种，等着燎原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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