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的风,是裹着淮河的湿气来的。像块浸了冰的粗布,贴在人脸上刮,带着股水腥气,混着马粪的酸、铠甲的铁锈味,还有士兵身上没洗的汗味,在官道上空拧成股浑浊的风,往人骨缝里钻。金军的大军绵延数十里,黑色的旗帜上绣着“大金”二字,在风里猎猎作响,旗角拍打着旗杆,像无数只黑色的鸟在振翅尖叫。
马蹄踏在结冰的官道上,“嘚嘚”声震得路面的冰碴子往下掉,有的冰碴弹起来,砸在士兵的甲片上,发出“叮”的轻响。士兵们缩着脖子走,棉帽的边缘结着白霜,有的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啃一口就掉渣;有的把双手揣在袖筒里,互相凑着说话,声音压得低,满是抱怨:“这鬼天气,伐什么宋啊,在家烤火多好……”“听说南边暖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
重节坐在一辆简陋的马车里。车辕是榆木做的,被磨得发亮,车帘是块洗得发白的粗布,被风刮得“哗啦”响,能看见外面士兵缩着脖子的身影。她怀里揣着护魂玉,玉面贴着贴身穿的绢衣,微微发烫,像揣了颗刚捂热的小石子,却又隐隐透着股躁动,像在感应着什么——是周围士兵的怨气,浓得像化不开的雾。
旁边坐着阿里虎,她的母亲。穿着件素色的棉袍,是重节前夜用自己的玄狐裘改的,毛拆下来缝在棉袍里子,看着薄,却比普通棉袍暖些。她的头发用根桃木簪挽着,簪子是重节小时候用削铅笔的刀刻的,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个“节”字,此刻却有些松动,一缕头发垂在脸颊旁,被风吹得晃。
“节儿,吃点吧。”阿里虎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糕,糕点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体温——是她出发前,御膳房的刘嬷嬷偷偷塞给她的,说“娘娘带着,给姑娘垫垫肚子”。她把糕点递过去,手指有些抖,指节泛着青,“路上冷,别饿着。”
重节接过桂花糕,油纸被体温焐得软了。她咬了口,甜腻的桂花味在嘴里散开,却没压下喉咙里的涩——她知道,这趟采石矶之行,是完颜亮设的局。他不会真的让她活着“祭祀”,更不会真的放母亲出宫,他要的,是护魂玉,是借她的死,给士兵们造个“天命所归”的假象。
“娘,”重节握住阿里虎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块冰,指腹有层薄茧,是这些年在后宫做针线活磨的,“等会儿到了前面的青泥驿站,我让晚秋送您走。她知道有条小路,能绕开金军的巡逻兵,去南宋的和州,那里有我爹以前的旧部,会护着您。”
阿里虎摇摇头,眼泪掉在棉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得凉了。她反手握着重节的手,力气不大,却握得紧:“节儿,娘不走。娘知道你要做什么,娘帮不了你太多,至少能陪着你,不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你爹走得早,娘不能再让你出事。”
重节的鼻子一酸,别过头,看着车外的风景。远处的淮河结着冰,像条白色的带子,从天边铺过来,冰面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晃得人眼晕。她知道,母亲是怕她分心,怕她为了护着自己,乱了计划,可她更怕,怕母亲因为自己,再受伤害。
马车行到未时,终于到了青泥驿站。驿站是土坯墙,屋顶的瓦缺了好几块,门口挂着个褪色的“驿”字旗,在风里耷拉着。完颜亮的贴身太监骑着马,在驿站前喊:“皇上有令,休息半个时辰!将士们补充干粮,马匹饮水!半个时辰后,继续出发!”
士兵们欢呼一声,纷纷放下兵器,有的往驿站里挤,想喝口热水;有的坐在路边,拿出怀里的干粮啃。重节趁机掀起车帘,对站在马车旁的林晚秋使了个眼色。
林晚秋会意,很快走了过来。她穿着件士兵的灰布短打,是从罪奴狱借来的,显得格外利落,腰间系着块牛皮,里面藏着把短刀。她凑到车帘旁,声音压得低:“姑娘,有什么吩咐?”
重节从怀里摸出张折叠的布防图,是王高生前画的,标注着金军的兵力部署——先锋军五万,由徒单贞的旧部统领,驻扎在采石矶东;粮草队两万,在采石矶西;完颜亮的中军三万,在采石矶中央,周围有五千死士护卫。她把布防图塞进林晚秋手里:“你拿着这个,去前面的宋军营地,找将领李显忠。告诉他,我是完颜宗望的女儿,愿意帮他们扰乱金军军心,只要他们在采石矶出兵夹击,就能打败完颜亮。”
林晚秋接过布防图,小心地塞进贴身的布包里,指尖碰到布包上的玉佩——是重节刚给她的,完颜宗望生前常戴的白玉佩,上面刻着“宗望”二字。她点点头:“姑娘放心,驿站后面有条小路,是以前运货的商道,能绕开金军的巡逻兵,半个时辰就能到宋军营地,天黑前我肯定回来。”
王高死后,林晚秋眼里的怯懦少了,多了些狠劲。她的短刀上还沾着李通的血,每次摸到刀鞘,就想起弟弟死时的模样,想起王高被火烧的场景,这些恨意,都成了她的勇气。
“路上小心。”重节又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避瘴符”,“要是遇到巡逻兵,就说你是去前面探路的,实在不行,就用符纸引点小怨气,吓走他们。”
林晚秋接过布包,塞进怀里,转身就往驿站后面走。她混在几个去树林里解手的士兵中间,很快就钻进了树林,身影被枯枝和积雪挡住,没了踪迹。
阿里虎看着林晚秋的背影,拉着重节的手,声音里满是担忧:“节儿,这样太危险了,要是晚秋被抓了,不仅她会出事,你的计划也会暴露……”
“娘,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重节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只有宋军出兵夹击,才能彻底打败完颜亮。要是只靠我们,就算扰乱了军心,也打不过三万中军。放心,晚秋很聪明,不会出事的。”
半个时辰很快就到了。完颜亮的太监又开始喊:“将士们!集合了!继续出发!天黑前必须到达采石矶!”
士兵们不情愿地站起来,有的还在啃着干粮,有的拍着身上的雪,慢慢往队伍里凑。重节扶着阿里虎,重新坐回马车里。刚坐稳,就看到林晚秋从树林里跑出来,脸上带着笑意,对着她比了个“成了”的手势,然后迅速钻进了队伍后面的辎重车旁,假装整理粮草。
重节松了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她知道,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接下来,就是在采石矶制造混乱,等着宋军出兵。
大军继续出发,傍晚时分,终于到达了采石矶。
采石矶位于淮河岸边,地势险要,岸边的岩石被河水冲刷得光滑,有的地方还结着冰,像块块巨大的白玉。金军的营地沿着淮河扎了下来,绵延数里,营火一盏盏亮起来,光在雪地上淌,像融化的金,映得淮河的冰面也泛着淡金的光。
完颜亮的中军大帐扎在营地中央,是顶黑色的帐篷,比其他帐篷大两倍,周围站着几十个手持长枪的死士,戒备森严。他下了马,对着身边的将领喊:“传令下去,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准备渡江!谁要是能第一个登上南岸,朕封他为万户侯!”
将领们齐声应和,声音却没什么底气——经过白天的行军,士兵们早就累了,再加上对宋军的忌惮,没几个人真的想当什么万户侯。
重节坐在马车里,没下去。她掀着车帘,看着外面的营火。士兵们大多坐在营火旁,有的在烤火,有的在擦兵器,有的在低声说话,语气里满是疲惫和抱怨:“听说宋军在南岸布了防线,还有火炮……”“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是死了,他们可怎么办……”“皇上也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伐宋……”
这些抱怨,像股股怨气,往重节的怀里钻。护魂玉越来越烫,贴在皮肤上,像揣了块烧红的炭。她知道,这些士兵大多是被强征来的百姓,不想打仗,不想死,他们的怨气,正是她制造混乱的最好武器。
“姑娘,李显忠将军派人传信了。”林晚秋悄悄走到马车旁,手里拿着个小纸条,“他说,宋军己经在南岸准备好了,有五万兵马,还有二十门火炮。只要我们这边一制造混乱,他就立刻下令渡江,从侧面夹击金军。”
重节点点头,从怀里摸出护魂玉。玉面泛着淡淡的红光,像颗跳动的小太阳。她深吸一口气,对林晚秋说:“你去通知阿古拉,让罪奴联盟的人做好准备,等混乱开始,就去中军大帐附近,盯着完颜亮的动向,别让他跑了。”
林晚秋点点头,转身就往营地后面走。阿古拉带着十几个罪奴联盟的人,伪装成辎重队的士兵,早就混进了营地,此刻正在中军大帐附近的粮草车旁等着。
重节从马车里走出来。营火的光映在她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她走到营地中央的空地上,这里是士兵们聚集最多的地方,有的围着火堆聊天,有的躺在地上休息。她摸出怀里的护魂玉,举过头顶,玉面瞬间发出强烈的红光,像道小太阳,照亮了周围的营地。
“魂归来兮,怨气生兮,扰敌军兮!”重节默念王高教的控魂咒,声音低沉,却带着股穿透力,像从地底钻出来,钻进每个士兵的耳朵里。
随着咒语声,护魂玉的红光越来越盛,一股黑气从玉里涌出来,像墨汁泼在宣纸上,瞬间弥漫了整个营地。黑气里渐渐浮现出无数模糊的人影——
有个穿着罪奴灰布服的小孩,也就五六岁,手里攥着块干硬的窝头,对着一个士兵伸出手,声音细弱:“叔叔,给我口吃的,我饿……”士兵吓得尖叫,转身就跑,却被小孩的手抓住了腿,怎么甩都甩不掉。
有个穿着宗室藏青常服的老人,手里举着块染血的令牌,令牌上刻着“完颜”二字,他对着士兵们喊:“我是完颜宗本!完颜亮杀我宗室三百余口!你们还跟着他打仗,不怕遭天谴吗?”
还有个穿着宫女浅青裙的女子,脖子上绕着断了的麻绳,舌头吐出来,脸色青紫,她飘到一个正在喝酒的将领身边,声音尖细:“将军,你还记得我吗?去年你把我拖进帐篷,用完了就杀了我,你忘了吗?”
“鬼!有鬼魂!”第一个士兵的尖叫像颗炸雷,在营地里炸开。所有士兵都慌了,有的扔下兵器,有的钻进帐篷,有的甚至互相推搡,想挤出一条生路——他们大多手上沾过血,有的杀过罪奴,有的抢过百姓,此刻见了这些冤魂,哪里还有半分战斗力。
营地里瞬间乱成一团,哭声、喊声、逃跑声、兵器掉在地上的“哐当”声混在一起,像锅煮沸的粥。
完颜亮正在中军大帐里喝酒,听到外面的动静,猛地把酒杯摔在地上,提着剑就跑出来。他看到营地里的混乱,看到重节手里发光的护魂玉,瞬间明白了一切,气得脸色铁青,像块猪肝:“妖女!又是你搞的鬼!你想毁了朕的伐宋大业!朕今天非要杀了你!”
他举着剑,冲着重节砍去。剑刃在营火的光里泛着冷光,像道闪电,首逼重节的胸口。
重节早有准备,左手握着护魂玉,右手在胸前结了个巫印:“玉为魂,力为刃!”护魂玉瞬间发出更亮的红光,一道血色长刀从玉里飞出来,落在她手里——正是斩魂刀,刀身通透,里面流动的红光像血,握在手里温温的,却带着股能斩裂一切的狠劲。
她侧身躲过完颜亮的剑,手腕一翻,斩魂刀对着完颜亮的胸口劈去。刀风带着红光,刮得完颜亮的龙袍猎猎响。
完颜亮赶紧后退,用剑刃挡住了斩魂刀。“当”的一声脆响,火星西溅,完颜亮感觉手臂一阵发麻,他没想到,重节的刀竟然这么厉害,心里有些慌,却还是硬着头皮,再次举剑砍去:“妖女!就算你有妖刀,今天朕也要杀了你!”
就在这时,阿里虎突然从马车里跑出来。她跑得踉跄,头发散开,桃木簪掉在地上,被乱脚踩碎。她冲到完颜亮身边,死死抱住他的腿,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节儿!快跑!娘帮你挡住他!你快去找李显忠将军!”
完颜亮被抱住腿,动弹不得,气得眼睛都红了,像头疯了的野兽:“疯女人!给朕滚开!”他举起剑,对着阿里虎的后背狠狠砍去——剑刃没入半截,血瞬间渗出来,染红了阿里虎的素色棉袍,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娘!”重节尖叫一声,手里的斩魂刀“哐当”掉在地上。她疯了一样冲过去,抱住阿里虎的身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母亲的脸上,“娘!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阿里虎靠在重节怀里,呼吸越来越弱。她抬起手,想摸重节的脸,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嘴角流出鲜血,声音轻得像风:“节儿……别难过……娘……终于……能帮你一次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为你爹……报仇……”
她的手垂了下去,眼睛却还睁着,望着重节的方向,像是还想再看看自己的女儿。
“娘!娘!”重节抱着阿里虎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营火的光映在她脸上,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像个孩子,却又带着股毁天灭地的恨。
完颜亮推开阿里虎的尸体,对着重节举剑:“妖女!现在没人帮你了!朕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一支羽箭从淮河对岸射过来,像道黑色的闪电,精准地射中了完颜亮的胸口。箭杆从他的后背穿出来,箭尖上沾着血,还在微微颤抖。
完颜亮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的箭,又看了看重节,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声。他的身体晃了晃,最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龙袍沾了血和雪,像块脏了的黑布。
对岸传来宋军的呐喊声:“杀啊!冲啊!活捉完颜亮!”李显忠带着大军,乘船渡过淮河,船桨拍打着水面,发出“哗哗”的响,宋军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上面绣着“宋”字,像团燃烧的火。
金军的士兵本来就乱了军心,见完颜亮倒了,更是没了斗志。有的扔下兵器,跪在地上投降;有的转身就跑,却被宋军的箭射中;有的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晚秋和阿古拉带着罪奴联盟的人冲过来,扶起重节:“姑娘!宋军来了!我们赢了!”
重节没说话,只是抱着阿里虎的尸体,慢慢站起来。她看着淮河对岸冲过来的宋军,看着混乱的金军营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完颜亮,心里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痛——她赢了,却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王高,失去了太多太多。
护魂玉在怀里轻轻发烫,像在安慰她,又像在提醒她。她抱着阿里虎的尸体,慢慢走向淮河岸边。风还在刮,淮河的冰面反射着夕阳的光,像撒了把碎金。她蹲下身,轻轻拂去母亲脸上的雪,手指划过母亲冰冷的脸颊,声音轻得像风:“娘,我们回家了,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远处,李显忠带着几个将领走过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她。营火的光映在他们身上,却没打破这片刻的安静。重节抱着母亲的尸体,坐在淮河岸边,夕阳的光落在她的身上,像给她和母亲裹了层暖。
护魂玉的红光渐渐淡了,却依旧温暖,像母亲的手,轻轻贴在她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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