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英灵殿·将来与过去的瓦尔哈拉
瓦尔哈拉对谈：西庇阿与格拉古的残响
英灵殿的迷雾总带着潮湿的铁锈味，那是台伯河从未洗净的血污，也是罗马广场地砖缝隙里凝固的叹息。我踩着没踝的雾气往前走时，最先听见的不是亡灵的呜咽，而是熟悉的拉丁语——不是元老院辩论时的矫饰辞令，是带着平民区粗粝口音的怒吼，像极了当年他在扎马战场听见的迦太基战鼓。
“他们说土地法是在分裂共和国？哈！”声音的主人背对着他，褪色的托加袍下摆还沾着台伯河的泥浆，“那些坐在帕拉蒂尼山上的元老，哪一个的庄园里没有上千犹格的土地？他们忘了祖辈是靠三十七犹格份地建起罗马的！”
我停下脚步。
那道瘦削的背影，我从未在壁画上见过。
然而其他的亡灵们讲，他叫提比略?格拉古。元老院议事厅里至今挂着他的半身像，只是鼻子被愤怒的贵族用石头砸出了裂痕。“提比略·格拉古，”他开口时，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活人少有的厚重，“你该庆幸冥府没有监察官，否则你的‘煽动民众’罪名，能让你在塔尔佩亚岩再摔一次。”
提比略猛地转身，那双在活人世界里曾点燃过平民热情的眼睛，此刻在冥府的微光里泛着冷光。他看清来人时，眉头先是紧锁，随即舒展成一抹嘲讽的笑：“大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那个把迦太基烧成白地的英雄？你也来这地方抱怨命运不公？我以为你该在奥林匹斯山上，和朱庇特一起喝蜜酒。”
“奥林匹斯山不收双手沾血的人，”我走到一根断裂的廊柱旁坐下，廊柱上刻着的罗马军团番号早己模糊，“就像罗马广场不收说真话的人。
“你在平民大会上被木棍打死时，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结局其实是同一个？”
提比略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托加袍上的褶皱，那里曾别过平民代表授予他的橡叶冠。“我们的结局怎么会一样？你是征服迦太基的统帅，我是被元老院视为眼中钉的保民官。你死后，元老院为你举行国葬；我死后，我的追随者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尸体扔进台伯河。”
“国葬？”我低笑出声，雾气在我唇边凝结成白霜，“你知道我死前最后听见的是什么吗？是我妻子在门外哭，说监察官要查我的财产，说我私藏迦太基的黄金。他们不敢明着审判我这个‘国父’，就用谣言把我的名声腌制成腐肉。就像他们不敢公开反对你的土地法，就煽动暴民在元老院台阶上打死你。”
提比略沉默了。他想起哥哥盖约在北非自杀时，手里还攥着那份未通过的殖民法案。“你说得对，”他走到西庇阿对面坐下，指尖划过地面的青苔，“我们都死在同一个陷阱里——罗马的政治体系，早就成了贵族们分赃的餐桌。我试图把被他们抢走的面包还给平民，你试图把被他们蛀空的军纪重新拧紧，可我们都忘了，餐桌旁的人，是不会允许外人碰他们的刀叉的。”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是在扎马战役后，”我的目光飘向迷雾深处，像是又看见当年漫天的黄沙。
“我带着军团凯旋，元老院却拒绝给士兵们分配土地。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士兵，回家后发现自己的农场被贵族兼并，妻子儿女成了佃农。我去找费边·马克西姆斯理论，他却说‘士兵的职责是打仗，不是管土地分配’。你看，他们把‘职责’当成遮羞布，遮住自己贪婪的嘴脸。”
“这就是罗马的病症！”提比略猛地一拍廊柱，震落了上面的水珠，“从罗马建城那天起，平民就在和贵族斗争。我们赢得了保民官职位，赢得了《十二铜表法》，可我们从来没有赢得过真正的平等。贵族们用联姻、用贿赂、用恐吓，把共和国的权力牢牢攥在手里。我推行土地法时，元老院说我想当国王；我哥哥提议给意大利同盟者公民权时，他们说他想分裂罗马。他们永远不会承认，是他们自己把罗马变成了一座倾斜的天平，一边是堆满黄金的贵族，一边是饿着肚子的平民。”
我从怀里摸出一枚褪色的银币，上面刻着我年轻时的侧脸。
“我年轻时以为，只要打赢迦太基，罗马就能永远繁荣。可我错了。迦太基灭亡的那天，罗马失去了最强大的敌人，也失去了自我约束的理由。贵族们开始疯狂地兼并土地，开始在东方行省收受贿赂，开始把竞技场里的角斗当成娱乐。他们忘了，罗马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有多少军团，而是因为平民和贵族能并肩作战。就像当年布鲁图把暴君塔克文赶走时，平民和贵族一起宣誓‘永远不做国王的奴隶’。可现在，贵族们成了新的暴君，平民们成了新的奴隶。”
“你比元老院那些老顽固清醒，”提比略的语气软了下来，“可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你是大西庇阿，你一句话，就能让平民们跟着你。你要是支持我的土地法，元老院就不敢那么放肆。”
我苦笑着把银币放回怀里：“我试过。我在元老院说，‘如果我们不给士兵分配土地，下次打仗时，谁会为罗马卖命？’可他们说我老糊涂了，说我被迦太基的奢靡生活腐蚀了。你知道吗？我死前最遗憾的不是没能改变元老院，而是没能让我儿子明白，罗马的敌人从来不在城外，而在城内。就像你和你哥哥，你们试图用保民官的权力改变现状，可你们忘了，保民官的权力是元老院赋予的，他们随时可以收回。就像他们收回我儿子的兵权，收回你哥哥的公民权一样。”
提比略想起哥哥盖约在布林迪西港自杀的场景，泪水突然涌上眼眶。“我哥哥死前对我说，‘提比略，我们输了，但我们不能让平民们失去希望。’可现在，平民们还抱有希望吗？我听说，在我死后，平民们再也没有大规模反抗过贵族。他们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竞技场里为角斗士欢呼，学会了对自己的苦难视而不见。罗马就像一辆失控的战车，朝着悬崖冲去，可车上的人还在为谁来赶车争吵不休。”
“这就是我们不得志的原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们以为自己在拯救罗马，可罗马早就不想被拯救了。
贵族们满足于现状，平民们麻木于现状。你试图用军纪约束士兵，我试图用法律保护平民，可我们都像堂吉诃德，对着风车挥舞长矛。元老院把我们当成威胁，平民把我们当成一时的希望，可当风暴来临时，没有人会站在我们这边。”
迷雾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像是罗马广场上贵族们的马车驶过。提比略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你说，罗马会灭亡吗？”
我也站起身，格拉古的身影在迷雾中显得格外高大。“会的。当一座城市的贵族把贪婪当成荣耀，把平民当成工具，把谎言当成真理时，它就注定会灭亡。就像迦太基，就像亚述，就像所有曾经强大过的帝国。或许有一天，会有另一个‘西庇阿’，会有另一个‘格拉古兄弟’，试图拯救罗马。但他们的结局，会和我们一样。因为罗马的病症，己经深入骨髓，无药可救了。”
提比略看着我，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带着绝望的释然，像极了他在平民大会上演讲时的笑容。“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着看罗马这座大厦，是如何在贵族的贪婪和平民的麻木中，一点一点崩塌的。到时候，我们可以告诉那些亡灵，我们早就预言过这一天。”
我也笑了。
我伸出手，和提比略紧紧握在一起。他们的手，一只曾握过剑柄，一只曾握过法案，此刻都在冥府的雾气里，感受着彼此掌心的温度。“好。我们等着。等着看元老院那些老顽固，如何在罗马的废墟上，为自己的贪婪忏悔。等着看平民们，如何在饥饿中，想起曾经有两个人，为他们的土地和面包，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迷雾越来越浓，渐渐淹没了我们的身影。只有我们的声音，还在冥府的长廊里回荡，像一道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着罗马共和国走向灭亡的道路。而在活人世界里，罗马广场上的地砖依旧冰冷，竞技场里的欢呼声依旧响亮，没有人知道，在冥府的迷雾中，两个不得志的灵魂，正在为他们深爱的罗马，写下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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