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鸟坞的雪化得猝不及防。凌晨还结着冰棱的屋檐，到正午时己淌成了水帘，顺着木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的节奏，像在数着日历上的新刻度。
林野蹲在观测站后的工具棚里，手里攥着块磨砂布，正打磨那架老旧的铜制星轨仪。仪器的镜头蒙着层经年的铜锈，他蘸着融雪水一点点擦，露出底下泛着暖光的金属本色。黄毛蹲在旁边，用根细铁丝通着堵塞的排水管，铁丝捅进去半尺，带出来团湿漉漉的枯叶，他随手扔在地上，溅起的泥水溅了林野一裤腿。
“喂，小心点。”林野侧过身，手里的磨砂布没停，“这镜头要是进了水，下个月的星环观测就等着摸黑吧。”
“摸黑才好。”黄毛嘿嘿笑，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攥紧铁丝又捅，“上次月食，你不就借着黑灯瞎火，把小周的观测笔记画满了鬼脸？”
林野的耳尖发烫，手里的力道重了些，磨砂布在镜头边缘留下道浅痕。他赶紧停手，用指尖蹭了蹭，幸好没磨花镜片。棚外传来小周的声音，带着点被风吹散的飘忽：“林野！黄毛！过来帮个忙！”
两人钻出工具棚，看见小周站在瞭望塔下，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箱子上贴着张泛黄的封条，上面写着“星轨档案·第三卷”。雪水顺着箱角往下淌，把“卷”字晕成了团模糊的墨渍。
“刚从阁楼翻出来的，”小周的眼镜片沾着水汽，他用袖子擦了擦，“是老站长留下的，说里面有‘星尘汇聚’的记录。”
黄毛抢先搬过箱子，掂量了下：“死沉，里面塞了石头？”他伸手去撕封条，被小周拍开。
“别用蛮力。”小周从口袋里摸出把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只展翅的星鸟，“这锁得用老钥匙开，上次修阁楼地板时在榫卯里找到的。”
钥匙插进锁孔，“咔嗒”声脆得像咬碎冰碴。箱子盖弹开道缝，一股混合着樟木与旧纸的气息漫出来，混着雪水的清冽，格外好闻。林野凑近一看，里面整齐码着几十本牛皮纸笔记本，最上面放着个铁皮盒，盒盖上用红漆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星图，旁边写着行小字：“星尘落进雪堆里，会变成会发光的种子哦。”
“这字……像小孩子写的。”黄毛伸手要拿，被小周按住手腕。
“老站长的女儿，”小周的指尖划过铁皮盒上的星图，“听说六岁时跟着家人搬走了，这箱子是她留下的。”他掀开笔记本，纸页己经泛黄发脆，上面画满了彩色蜡笔画：蓝色的天空上飘着金色的星星，雪地里埋着亮晶晶的圆点，旁边标注着“星尘种子，春天会长出星星树”。
林野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画里有三个小人，一个举着望远镜，一个扛着铁锹，一个抱着本书，脚下的雪地里插着块木牌，写着“我们的星鸟坞”。画的角落歪歪扭扭签着日期：“雪化那天，爸爸说，星尘会记得所有人的样子。”
“雪化那天……”黄毛摸了摸下巴，“不就是今天？”
小周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瞭望塔跑：“阁楼窗台上！她当年种‘星尘种子’的花盆！我前几天还看见呢！”
林野和黄毛跟在后面，雪水顺着楼梯缝往下滴，在台阶上积出小小的水洼，映着三人奔跑的影子。阁楼的窗台果然摆着个陶盆，盆里的土早就干裂，却在雪水浸润下冒出点新绿——不是星星树，是株普通的蒲公英，绒毛球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陶盆底下压着张字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己经模糊：“等蒲公英飞起来，就把星尘撒向天空，它们会找到回家的路。”
小周突然笑了，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老站长说过，他女儿总缠着问，星轨会不会记得那些离开的人。原来她早就给自己留了答案。”
林野蹲下身，轻轻碰了碰蒲公英的绒毛。风从窗缝钻进来，卷着几朵白色的绒球飞起来，像撒向空中的星尘。黄毛伸手去抓，却被风带着飘向瞭望塔外的天空，他追着跑出去，鞋跟踩在积水里溅起大片水花。
小周翻开最厚的那本笔记本，里面夹着张褪色的照片：穿风衣的男人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星鸟坞的牌子下，女孩手里举着颗用彩纸包的“星星”，照片背面写着“1998年雪融日”。
“你看，”小周把照片递给林野，“老站长的望远镜，和你现在用的那架，是同一个型号。”
林野摸着照片边缘的折痕，突然想起今早打磨星轨仪时，镜头里映出的雪后晴空——湛蓝的背景里，流云像撕碎的棉絮，而远处的猎户座，正慢慢沉入西地平线，轨迹与笔记本里画的星图完美重合。
“黄毛那家伙呢？”林野抬头，看见窗外的蒲公英绒球正围着黄毛飞，像给他戴了顶白色的帽子。
“在给‘星尘种子’拍照呢。”小周笑着指向窗外，“说要贴进新的观测日志里，备注‘雪融时的奇迹’。”
林野把照片夹回笔记本，突然发现最后一页空白处，有人用钢笔补了行字，笔迹与老站长的记录如出一辙：“星尘不会忘，就像雪总会记得，哪些脚印是一起踩出来的。”
工具棚的星轨仪还在阳光下泛着光，阁楼的陶盆里，蒲公英的绒毛还在不断飞起。雪水顺着屋檐汇成细流，在青石板上漫开，把三人的脚印晕成一片模糊的圆，像颗被阳光晒暖的星子。
林野想起打磨铜锈时，指尖触到的那点温热——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生锈，只是等着雪化，等着风来，等着有人笑着掀开箱子，让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星尘，重新亮起来。
观测站的钟敲了三下，回声在雪后的空气里荡开。林野站起身，看见黄毛举着相机跑来，镜头里映着漫天飞舞的蒲公英，而小周正把那本笔记本放进新的档案盒，盒盖上用烫金字体写着：“星鸟坞纪事·卷五·雪融与重逢”。
风过时，蒲公英的绒球擦过档案盒的边缘，像在盖章确认。林野知道，这一页的故事，会和那些星轨数据、那些涂鸦、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一起，被好好收着，等下一个雪融日，等又一批人来翻开。
而此刻，阳光正好落在他们三个的肩头，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新画的星轨，温柔地绕着星鸟坞，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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