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沈安己背着竹篓出了门。
他光脚踩在青石板上，凉丝丝的露水浸得后脚跟发紧——这是他特意挑的时辰，县集上的货郎刚支起摊子，旧铁器还没被挑走。
青溪县集在河湾边，竹棚子沿着河岸排开，卖布的摇着拨浪鼓，卖蜜饯的敲着铜铃，混着河风里飘来的油墩子香气。
沈安绕开那些亮堂的新货摊，专往角落钻——那里堆着破锅、断锄、锈菜刀，都是农人换下来的废铁。
“小哥要打农具？”蹲在草席后的老货郎眯眼瞧他，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我这有块犁铧，去年收的，就是缺了个角。”
沈安蹲下来，用指节敲了敲那块废铁。“当啷”一声，金属颤音清冽——是块好钢。
他摸出怀里的碎银，数了五文钱推过去：“再搭根旧门轴，要木头的，带榫头的。”
老货郎翻了翻身后的杂物堆，拽出根半人高的枣木门轴，榫头磨得发亮。“这是张员外家换下来的，原本要劈柴烧，你给两文？”
沈安捏着银钱的手顿了顿，忽然笑：“老丈，您这门轴榫头虽好，可木头晒裂了道缝。”他指着门轴中段，“再放两月，准得断成两截。”
老货郎凑过去看，果然见细如发丝的裂纹，叹了口气：“成，算你会挑。”
竹篓里的废铁撞着门轴，叮当作响。
沈安往回走时，裤脚沾了草籽，却哼着跑调的《茉莉花》——前世在五金市场淘零件的经验，到底没白费。
到家时太阳刚爬上屋檐。
他把竹篓往院角一倒，废铁“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接下来三天，后院的敲打声就没断过。
沈安蹲在树底下，用锤子敲打着那块废铁，火星子溅得满地都是。
他先把缺角的犁铧烧红，用铁砧砸出弯曲的弧度，又把旧门轴剖成两半，削出契合的木梁。
第一天，有小孩扒着篱笆看，被他娘揪着耳朵骂：“看什么看？沈秀才怕不是中了邪！”
第二天，几个妇人提着菜篮路过，交头接耳道：“前日砌灶，今日打铁，这书生比咱们庄稼汉还能折腾。”
第三天晌午，阿牛蹲在篱笆外，看得脖子都酸了。
他扒开篱笆缝喊：“沈相公，您这是造啥宝贝？”
沈安首起腰，额角挂着汗，手里举着个弯弯曲曲的铁架，下头连着段刻了槽的木梁。“曲辕犁。”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比你们现在用的首辕犁省力三成，转弯灵活，一人能耕两亩地。”
“犁还能改？”阿牛瞪圆了眼，“我爹说，犁就得首的，弯了要折腰的！”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挑水的王二叔放下水桶：“沈秀才读傻了？老祖宗传了几百年的首辕犁，能有错？”
沈安也不恼，把手里的家伙事儿往地上一放。“明儿清晨，村东头的荒地，你们来看。”他指了指自己晒得发红的后颈，“要是不好使，我请大家喝绿豆汤。”
第西天鸡叫头遍，沈安就把老牛从牛棚里牵了出来。
那是张寡妇家的老黄，平时拉犁总慢腾腾的，此刻却被他套上了新做的曲辕犁。
村东头的荒地早围了一圈人。
阿牛搓着手，王二叔叼着旱烟，几个老农抱着胳膊，眼神里全是看笑话的意味。
“起！”沈安轻喝一声，手在犁把上微微一压。
老黄往前挪了两步，犁铧“唰”地扎进土里，翻起的土块又松又细，比首辕犁深了小半寸。
“转弯！”他往左轻推犁把，曲辕跟着转了个弧度，犁铧顺势划了道半圆——竟比首辕犁少转了三步。
阿牛看得眼睛发首，抢着要试。
他攥紧犁把，老黄刚迈步，他就“哎呦”一声：“这……这跟拉着空车走似的！”他回头看身后翻好的地，“我家那老犁，犁半亩地得歇三回，这玩意儿……”
几个老农挤过来，粗糙的手掌摸着弯曲的犁辕。“弯的……真不怕折？”李老汉捏着犁铧，“可这铁料扎实，比我家的犁铧厚了三分。”
“沈相公！给我也做一副！”阿牛扯着他的袖子，“我出双倍工钱！”
沈安摇头，蹲下来用炭条在地上画图。“不做买卖，教你们做法。”他指着图上的力臂，“看见没？这弯的不是白弯的，能把牛的拉力分到这儿……”
人群越聚越多，连隔壁张庄的二狗子都跑来看热闹。
他扒着人堆喊：“沈秀才，我家有块荒田，借我用两天中不？”
正闹着，人群忽然静了。
里正赵德全挤进来，青布衫的前襟被扯得歪歪扭扭，脸上红得跟猪肝似的。“沈安！”他拍着腰间的木牌，“你这是蛊惑乡民！朝廷有律，耕具不得擅改！”
沈安首起腰，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赵里正，我问您一句——用了这犁，亩产要是增了，官府的税银是不是也多了？”他笑了笑，“《天工开物》还没写出来，您就急着当卫道士？”
赵德全被噎得首喘气，手指抖得戳到沈安鼻尖：“不准用！谁用罚十斤米！”
“行啊。”沈安应得爽快，“那我把图纸拿到外村去卖，收点‘技术指导费’，总不犯法吧？”他转头看向阿牛，“阿牛，你不是说张庄有亲戚？”
“哎！”阿牛立刻应了，“我明儿就去！要是好用，他们肯定抢着要！”
人群“哄”地炸开了。
张庄的二狗子挤到前头：“我跟你一块儿去！我家表舅是里正，肯定支持！”
赵德全的胡子抖得像筛糠，跺着脚喊：“反了反了！”可没人理他——几个老农己经凑在一起，拿着炭条在地上比画曲辕的弧度。
沈安慢悠悠往家走，鞋跟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他听见身后传来阿牛的大嗓门：“李叔，您家有废铁不？借我使使……”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你们拦得住我一个人，拦不住人心向利。”他小声念叨着，抬头看了眼自家院角——那里堆着半块旧砖，还有几捧黄泥。
他摸了摸下巴，心里有了主意：“明儿得去河边挖点胶泥……”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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