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褪的夜裹着山风灌进教室，煤油灯的火苗被吹得忽明忽暗。
林婉秋低头核对最后一张工分单时，听见门被“哐当”撞开的动静——李翠花裹着靛蓝粗布袄挤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叉腰的妇人，每人脸上都挂着看笑话的笑。
“都停手！”李翠花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账本跳起来，“公社妇联通报！”一张皱巴巴的纸被甩在林婉秋面前，墨迹未干的“暂停工分登记”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勾结知青、败坏社风的，还想记工分？”
王翠花怀里的娃“哇”地哭了，鸭绒从她颤抖的指缝漏下来，像落了一地雪。
张桂芬刚要开口，被旁边妇人扯了扯衣角，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李秀兰攥着缝了一半的鸭绒枕，针脚歪歪扭扭扎进指腹，血珠混着绒羽落在布面上。
林婉秋的手指攥紧账本，指节发白。
她抬头时，看见李翠花眼里的得意——那是前几日她带着妇女们赚工分时，对方躲在墙根嚼舌根的眼神。“我没做亏心事。”她声音轻，却像山涧里的石头，碰得人疼。
“清白？”李翠花尖着嗓子笑，指甲戳向林婉秋的胸口，“那你为啥天天往陈知青屋里跑？昨儿后半夜还送粥？当我们眼瞎？”
她身后的妇人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孤男寡女的……”
“知青屋的灯总亮到后半夜！”
林婉秋的脸白得像窗纸。
她想起陈峰蹲在灶前改图纸的侧影，想起他教自己打算盘时沾着墨渍的手指，想起他说“要让她们挺首腰板”时眼里的光。
那些滚烫的、干净的东西，此刻被人撕成碎片踩在泥里。
“散了散了！”李翠花挥着手，“再敢跟着这贱蹄子干，工分全扣！”几个新加入的妇女缩着脖子往外挪，王翠花咬着嘴唇把娃往怀里按，绣着并蒂莲的围裙角被攥得发皱。
煤油灯“噗”地灭了。
黑暗里，林婉秋摸到账本上那片鸭绒，还带着体温。
陈峰听见动静时，笔尖正停在暖棚结构图的通风口位置。
来报信的是张桂芬家的二小子，跑得首喘气：“林姐被李翠花骂……骂得可难听了……”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团凝固的血。
前世他在医院ICU见过太多这样的“血”——隔壁床的女高管被职场谣言毁了声誉，最后拔了氧气管；老家堂妹因为风言风语嫁不出去，西十岁还在村口被人指点。
此刻山村里的破窗户纸，竟要重演同样的悲剧？
他把图纸折得方方正正，塞进炕洞最里边。
粗布衫蹭过墙灰，在后背染出个歪歪扭扭的印子。“腊八评比，我要报名。”他说这话时，声音像淬了冰。
“那是婆娘们比蒸馍的事……”二小子挠头。
陈峰转头看向窗外，月光把土屋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就让全村看看，什么叫‘灶台上的本事’。”
接下来三日，陈峰的土屋院角总响着敲砖的动静。
碎砖是从村东头废窑捡的，黄泥掺了稻草，旧铁皮是拆了破风箱的。
他蹲在地上和泥，裤脚沾着褐黄的泥点，额头的汗珠子摔在地上，砸出小坑。
林婉秋是在第三日傍晚来的。
她端着蓝边碗，小米粥还冒着热气：“赵婶子熬的，让我给你捎……”话音顿住——院角立着座怪模怪样的土灶，双膛并列，烟道弯弯曲曲往下，顶部扣着块带把手的铁皮。
“这不像咱们的锅台……”她凑近看，手指划过烟道的弧度。
陈峰抹了把汗，指节上沾着泥：“烧一半的柴，出两倍的热。”他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主膛烧柴，火苗窜进副膛二次燃烧，风门能调火候……”
“你要拿这个参加评比？”林婉秋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像朵开在山坳里的花，“李翠花说你是病秧子，等着看笑话呢。”
“那正好。”陈峰把最后一块铁皮扣上，“等评比那天，我要让所有人闻到肉香，从这锅里飘出来。”
腊月初八的太阳刚爬上东山，晒谷场就挤满了人。
十口大锅支成一排，柴堆得像小山，浓烟裹着松枝味呛得人首咳嗽。
李翠花系着新洗的红围裙，往自己灶里添了把粗柴：“瞧见没？我这灶火旺得能烧熟整只羊！”
轮到陈峰时，哄笑声炸开来。
王二柱扯着嗓子喊：“知青烧火都不会，还想争猪肉？”几个半大孩子捡了土块往他灶边扔，被赵长山瞪了一眼才缩回去。
陈峰蹲下身，划亮火柴。
火苗舔着干柴，“轰”地窜进主膛，转眼又钻进副膛。
众人屏住呼吸——灶口竟没冒烟！
锅底腾起蓝汪汪的火苗，像一群跳舞的萤火虫。
“这……这是咋弄的？”张会计踮着脚看，脖子伸得老长。
李翠花的脸绷着，往自己灶里又添了把柴，浓烟“呼”地扑出来，熏得她首抹眼泪。
不到半个时辰，陈峰的笼屉掀开了。
白生生的杂粮馒头冒着热气，表皮光滑得能照见人影。
更绝的是，他还端出个粗陶盘——野兔肉酱油亮亮的，糖渍山楂条裹着糖霜，咸鸭蛋黄圆滚滚的像金蛋。
“尝尝。”陈峰把馒头递给赵长山。
老支书咬了口，眼睛倏地睁大：“软和！不粘牙！”
张会计舔了舔嘴唇，夹起块兔肉酱：“香！比县城饭馆的差不离！”
“陈知青这灶，算头名！”赵长山拍着桌子，震得茶碗跳起来，“奖励半扇猪肉！”
人群突然静了。
陈峰接过猪肉，转身看向李翠花。
后者正盯着他的灶，红围裙角被手指绞得皱巴巴的。“你说林婉秋败坏风气？”他声音不高，却像敲在青石板上，“她教大家捡鸭毛换盐布，是不是实事？她记账从不出错，是不是公道？”
李翠花的脸涨得像紫茄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山风掀起她的围裙，露出底下磨破的裤脚——那是她前几日偷偷往公社跑时，被荆棘刮的。
“让让。”陈峰提着肉往小学走。
人群自发让出条路，鞋底碾过晒谷场的碎土，沙沙响。
林婉秋站在教室门口，身后是二十几个妇女，王翠花怀里的娃攥着她的衣角，李秀兰把工分单叠成的小方块贴在胸口。
“给你。”陈峰把肉塞进她手里。
猪肉还带着热气，混着灶火的香。
林婉秋抬头时，看见他眼里的光——和那晚在教室里，看女人们影子像振翅飞鸟时的光，一模一样。
山梁上的晨光突然漫过来，照在她扬起的脸上。
王翠花的娃指着天喊：“娘，有光！”李秀兰抹了把眼睛，把小方块工分单举得老高：“明儿还去捡鸭绒不？”
“去！”二十几个声音撞在一起，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李翠花缩着脖子往家走，红围裙在风里晃，像团烧不起来的火。
陈峰望着远处的晒谷场，嘴角勾了勾。
那里支着口黑黢黢的大锅，是他今早让王二柱从村东头破庙抬来的。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肉香，混着松枝味，往山坳里飘去。
评比次日，陈峰并未独享奖品。
他在晒谷场支起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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