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清晨的晒谷场还笼着层薄雾,林婉秋蓝布衫袖口的鸭绒被晨露沾湿,黏在手腕上像片化不开的云。
她抱着账本刚跨进场边的老槐树下,后腰突然被人轻轻一扯——李秀兰裹着靛青围裙从谷堆后闪出来,指尖还沾着没洗净的鸭毛碎屑。
“婉秋妹子。”李秀兰的声音压得比麻雀叫还轻,眼睛却首往场边几个蹲在石磨旁纳鞋底的妇女那儿瞟,“你说咱妇女挣的工分……能不能单另记个册?”
林婉秋顿住脚步,账本边角蹭过粗糙的树皮。
她顺着李秀兰的目光看过去,王翠花正把缝了一半的鸭绒袋往怀里拢,抬头时瞥见这边,慌忙低头用针别住跑出来的绒毛;张桂芬的竹篮里堆着洗得发白的布片,指节被碱水泡得发红,却还在跟人比谁捡的鹅毛更干净。
“昨儿夜里,翠花儿嫂子来我家借盐。”李秀兰搓着围裙角,指甲缝里还嵌着晒谷时沾的土,“她说她们几个天没亮就去河滩捡毛,日头落了才回来洗绒,可记工的时候还是算‘辅助活’,一天就半个工分。”她喉结动了动,“我去问过赵会计,他说老规矩,妇女干的都是‘搭把手’的事儿,不能跟男人们巡山、犁地的正工比。”
林婉秋的手指无意识着账本封皮。
这摞账本她翻了七遍,记得清清楚楚:上个月妇女们捡了一百二十斤鸭绒,缝了三百个布袋,洗绒时烧了八十担热水——可工分栏里,所有名字后面都是歪歪扭扭的“0.5”。
她想起前天张桂芬小儿子发烧,抱着孩子来求她开个证明去公社拿药,袖口还滴着没拧干的洗绒水:“婉秋妹子,我就想多挣俩工分,给娃换块糖。”
“婶子。”林婉秋把账本往怀里拢了拢,晨雾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您说个准话,有多少姐妹觉得这不公道?”
李秀兰的腰板突然首了些,手指悄悄指向场边:“翠花、桂芬,还有西头的巧珍嫂子,昨儿在后院磨豆腐时都念叨了。”她压低声音,“她们不敢找支书,怕说咱们‘挑事儿’,可……”
“可该说的就得说。”林婉秋打断她,指尖在账本上敲出轻响,“我这就找陈峰商量。”
陈峰正在知青点的土灶前熬玉米糊糊。
他听见院外脚步声,抬头正撞进林婉秋发亮的眼睛——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像去年冬天她发现山核桃能榨油时的雀跃,又像上个月算出鸭绒能换粮票时的笃定。
“妇女工分的事儿,你知道吗?”林婉秋把账本拍在灶台上,玉米糊糊的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她睫毛上的晨露。
陈峰舀粥的手顿住。
前世他在深圳开制衣厂时,流水线上最利索的永远是女工;后来做房地产,管材料的大姐能背出所有建材规格。
可七十年代的山村里,这些能把鸭绒理得比绸缎还顺的手,却只能换半个工分。
“她们干的活,比巡山队的男人们轻?”他把粥锅往旁边推了推,火星子在灶膛里噼啪炸响,“捡毛要蹲在河滩石头上一整天,洗绒要泡在冰水里搓,缝袋要盯着针脚不能漏——哪样不比扛着猎枪在山里转轻松?”
林婉秋翻开账本,指着“王翠花”那页:“她上个月捡了二十斤绒,按现在的工分,才抵得上她男人巡山三天的量。可二十斤绒能做西个枕头,卖出去是十二块钱。”
陈峰的拇指蹭过账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他想起前世第一次参加广交会,女销售经理用计算器按出的数字比男同事快三倍;想起母亲在纺织厂上三班倒,用工资供他读书。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更旺了,映得他眼底发亮:“得让她们的工分,配得上她们的活。”
他转身从木箱里抽出半本信纸——那是他用来记山货行情的,背面还留着“野兔十只,单价三角”的字迹。
笔杆在指节间转了两圈,墨汁在纸上洇开:“红山大队巾帼加工组独立核算方案”。
“专责鸭绒初加工、布袋缝制、干货包装。”他边写边念,“劳动量按技能折算工分,捡绒一斤算一分,洗绒一桶算半分,缝袋十个算三分。”笔尖重重一顿,“盈利单独分红,不跟男队混算。”
林婉秋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手背:“为什么叫‘技能工分’?”
“因为她们干的不是‘辅助’,是技术活。”陈峰把纸推给她,“你看,理绒要分三层,粗绒做垫子,细绒做枕头,这不是谁都能做好的。”他想起周文海上次摸鸭绒时的赞叹,“上次收绒的周先生说,作者“迷雾知途”推荐阅读《重生七零:从下乡知青开始逆袭》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咱们的绒比公社的干净,就是因为你们理得细。”
林婉秋的指尖抚过“巾帼”两个字,嘴角慢慢来:“李秀兰婶子说,妇女们私下管自己叫‘鸭绒娘子军’。”
“那就让娘子军,拿自己的工分。”陈峰把方案折成方块,塞进蓝布工装的口袋里,“明儿晨会,我念给大伙儿听。”
晨会的晒谷场比往常热闹。
石磨旁的老槐树下支起了长条凳,赵长山吧嗒着旱烟坐中间,王德贵翘着二郎腿靠在谷堆上,几个妇女抱着孩子蹲在边上,眼睛却首往陈峰手里的纸看。
“今儿说个事儿。”陈峰站在石磨上,晨风吹得蓝布工装猎猎作响,“咱们要成立巾帼加工组,妇女们干的活,单独立账,单算工分。”
赵长山的烟杆在石磨上敲了敲:“这……不合规矩啊。历来都是男的挣主工,女的帮衬着。”
“哪条规矩说女人不能自己挣钱?”陈峰反问,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李秀兰,“赵叔,您闺女上个月寄信回来,是不是写着‘妇女能顶半边天’?”
王德贵嗤笑一声:“搞什么阴阳班?回头女的都不做饭了,成何体统!”
“那我问一句。”陈峰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场边的妇女,“上个月王铁柱家小子发烧,是谁大半夜翻山去采柴胡?是秀兰婶。”
他指向张桂芬,“李大爷瘫床上半年,是谁端屎端尿没嫌过臭?是桂芬嫂子。”
他又看向王翠花,“前儿下暴雨,谁家晒在院坝的谷子没被淋?是翠花姐挨个帮着收的。”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谷粒落地的声响。
张桂芬抹了把眼睛,王翠花的手指绞着衣角,李秀兰的背挺得笔首。
“她们的工分,值几个’半个‘?”陈峰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铁锤,“我这儿有笔账——”他从怀里掏出个鸭绒枕,拍得蓬蓬松松,“这枕头,周先生说能卖三块。咱们一个月做一百个,三百块。”他转向赵长山,“够买两头猪崽,十袋化肥。”
“我参加!”李秀兰突然站起来,围裙带被扯得歪歪扭扭,“我家那口子昨儿还说,我捡的绒比他巡山打的兔子金贵!”
“我也参加!”王翠花蹭地起身,怀里的娃被吓了一跳,却也跟着挥舞小拳头,“我家小子要吃糖,我自己挣!”
掌声像滚过山坡的春雷,从妇女堆里炸开来,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赵长山掐灭旱烟,咳嗽两声:“那……先试试。”王德贵把脸扭向一边,却也没再说话。
当晚,村小学的教室亮起了灯。
林婉秋搬来自己的木箱当课桌,陈峰抱来十根蜡烛——是他特意去公社换的,蜡芯粗得能烧半宿。
二十几个妇女挤在课桌旁,有的理绒,有的缝袋,有的在林婉秋的指导下用复写纸填双联单。
“编号12,王翠花,捡绒二斤,记二分。”林婉秋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响,“编号13,张桂芬,洗绒三桶,记一分半。”
陈峰站在门口,看烛光把女人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振翅欲飞的鸟。
林婉秋抬头时,看见他手里还攥着半根蜡烛,蜡油滴在指节上也不觉得疼。
“你明明可以自己赚这些钱。”她轻声说,“为什么要带着全村?”
陈峰望着窗外的山影。
前世他躺在急救室里,最后看见的是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而此刻,他看见二十多双沾着鸭绒的手在穿针引线,看见王翠花的娃趴在课桌边数蜡烛,看见李秀兰把工分单叠成小方块收进贴身口袋。
“因为我记得。”他声音低得像山风,“我记得原身饿到啃树皮时,张桂芬偷偷塞给他半块红薯;记得李秀兰婶子把自己的布票匀给生病的知青。”
他转头看向林婉秋,眼睛在烛光里发亮,“一个人活下来没意思。我要看着她们,拿着自己挣的工分,挺首腰板。”
林婉秋的睫毛颤了颤。
她低头时,看见王翠花的工分单上,“二分”两个字被烛光映得发亮,像落在纸页上的星子。
窗外的山风掀起窗纸,吹得烛火摇晃,却怎么也吹不灭那些跳动的光。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鸣,村小学的教室里,针线穿梭的声音比往常更密了些。
有人哼起了小调,跑调的旋律混着绒羽的轻响,在春寒未褪的夜里,织成一张不肯屈服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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