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大铁锅掀开第二道木盖时，陈峰正用长柄木勺搅动汤面。
萝卜块在棕红汤里沉浮，半透明的肉片吸饱了油脂，边缘卷起金黄的褶皱。
山风裹着肉香撞进院角老槐树的枝桠，惊得正啄食谷粒的母鸡扑棱着翅膀往墙根跑。
最先凑过来的是王二柱家的小闺女，扎着两根羊角辫，鼻尖冻得通红。
她扒着锅沿踮脚看，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吞咽。
陈峰蹲下身，用木碗舀了半碗汤，汤面浮着层油花，他吹了吹：“小心烫。”
小姑娘捧着碗跑回自家门槛，她娘正攥着搓衣板站在院门口。
见闺女舔着碗边砸嘴，女人把搓衣板往地上一搁，搓了搓手往晒谷场走。
“陈知青，真能分？”张婶的声音带着颤，去年队里分红薯干，她儿子多抓了两把，被王德贵当众扇了耳光。
陈峰舀汤的手没停：“您看这锅，够不够三十户喝？不够我再去借个瓦罐。”他抬头时，眼角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李翠花——那红围裙今儿没系，藏在王奶奶背后，像块褪了色的破布。
“他说的在理！”赵长山的烟杆敲在青石板上，震得茶缸里的水晃出涟漪。
老支书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后，灰布棉袄的前襟沾着饭粒，“上个月陈知青教我腌酸菜，说‘好东西得大家尝’，今儿这肉也该大伙儿分。”
话音未落，队列突然动了。
王奶奶颤巍巍递上豁口的粗瓷碗，碗底还粘着隔夜的粥渣；张会计媳妇把竹篮里的三个冷馒头倒出来，用篮子接汤；连最胆小的刘瘸子都柱着拐棍挤到前头，裤脚沾着泥，眼里亮得像星星。
王德贵把脸贴在保管室的破窗纸上，指甲掐进窗框的朽木里。
窗纸有个拇指大的洞，正对着晒谷场。
他看见王二柱捧着碗往家跑，边跑边喊：“娘！陈知青的汤比你熬的香！”看见刘瘸子舀完汤，用舌头把碗边舔得发亮，嘴里嘟囔：“比去年保管员分的猪下水强多了。”
“去年？”隔壁墙根传来两个老农的嘀咕。
王德贵耳朵竖起来，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可不咋的，去年腊月分猪肉，他说队里就五头猪，结果我在他院后看见猪毛堆——少说八头。”
“那晚他喝多了，在代销点吹牛，说‘猪下水喂狗都不给穷鬼’……”
王德贵猛地后退，后脑勺撞在墙上。
墙上的奖状“哗啦”掉下来，是他前年得的“先进保管员”，红纸上的金字早褪成了淡黄。
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灌了口凉水，水顺着下巴淌进领口，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午后的日头爬上东墙时，陈峰家的土坯房飘出茶香。
赵长山捏着粗瓷杯，杯底沉着几片野茶，喝到嘴里竟有股清苦的甜。
他盯着桌上的纸页，墨迹未干的数字在阳光下泛着光：“鸭绒二十斤换盐十斤，三十斤换铁锅一口……这周文海可靠？”
“他在县城卖山货，我上月用半只野兔换了包火柴。”陈峰往炉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噼啪炸开，“您看这盈亏表，三个月后能换十袋化肥——够咱们村后山那片薄田翻三遍。”
老支书的手指抚过“红山大队多种经营试点”几个字，钢笔字写得方方正正。
他突然抬头：“你把账本交大队，图个啥？”
“图您敢担这个名。”陈峰笑了，“您当组长，我当跑腿的，上头查下来，是集体的试点，不是我个人的买卖。”他从裤兜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叠工分单，“这些是这月鸭绒的进项，您收着。”
赵长山的手在工分单上悬了半晌，最终轻轻按在纸页上：“明儿我去公社，找王主任问问试点的事儿。”他端起茶缸，杯底的茶叶沉下去，“你这娃，比我那在部队的孙子精。”
李翠花是踩着暮色进保管室的。
她没系红围裙，头发乱得像鸡窝，眼角还挂着泪：“德贵哥，今儿王奶奶骂我‘缺德带冒烟’，说我诬赖林婉秋……”
“闭嘴！”王德贵抄起桌上的算盘砸过去，算盘珠骨碌碌滚到李翠花脚边。
他指着窗外，晒谷场的大锅还在，几个娃娃举着碗追跑，“都是陈峰那小子！他分肉是打我脸，让百姓觉得他比我强！”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个半大青年抱着个蓝花瓷坛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挠了挠头：“陈知青让我们给王保管送的，说是腊八那天忙着比赛，没顾上敬您。”
王德贵盯着瓷坛，坛口封着红布，结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他伸手揭开红布，熏兔的香气混着精盐的咸鲜涌出来。
附条是陈峰的字迹，笔锋硬朗：“前辈辛苦，这点心意请笑纳。”
李翠花凑过来看，吸了吸鼻子：“这兔肉……比我家过年吃的还香。”
“滚！”王德贵吼得嗓子发哑。
他把瓷坛塞进床底，床板“吱呀”响了两声。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他想起今早看见的队列，想起老支书摸工分单时发亮的眼睛，想起陈峰递账本时那副“我信你”的模样。
深夜，陈峰的煤油灯还亮着。
林婉秋推门进来时，他正用炭笔在纸上画暖棚，笔尖在“通风口”三个字上顿了顿。
她把姜汤放在桌上，姜香混着墨香：“你真把账本交了？那以后……”
“权力不在纸上。”陈峰放下笔，指节敲了敲桌面，“今天他们喝我的汤，明天用我换的铁锅，后天要化肥要碾米机——到时候，他们自然会听我的。”他抬头看她，油灯在他眼底跳着小火苗，“婉秋，你记不记得今早李翠花的红围裙？”
林婉秋点头。那围裙在风里晃，像团烧不起来的火。
“等开春，我要让红山的每个烟囱都冒热气。”陈峰把图纸卷起来，放进炕头的木匣，“周文海那的鸭绒渠道得紧着，明儿我让王二柱去收毛，要挑最软最白的……”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窗纸上，融成小水痕。
林婉秋伸手摸了摸他冻红的耳尖，把姜汤往他手边推了推。
木匣里的图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种子在冻土下翻身。
第十日进城的包袱，己经在墙角的竹篮里躺了三天。
蓝布裹着二十斤鸭绒，压得竹篮沉甸甸的。
陈峰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把羊皮袄往身上紧了紧——周文海的铺子该开门了，他得赶在早市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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