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的手指在窗纸上轻轻一叩，灰布衫的影子己拐过晒谷场的石磨。
他刚要收回目光，后窗突然传来细碎的叩击声——三短一长，是林婉秋的暗号。
油灯重新点上时，林婉秋的棉鞋还沾着雪水，发梢结着冰晶。
她反手插上门闩，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团，指节因攥得太紧泛着青白：“我路过保管室，听见王德贵跟李翠花咬耳朵。他说你搞的‘洋膜’是修正主义的妖法，要写信去公社检举。”
纸团展开的瞬间，陈峰的瞳孔缩了缩。
泛黄的毛边纸上，王德贵歪歪扭扭的字迹刺得人眼疼：“私通港商、贩卖国家资源、用邪术蛊惑群众……”最后几个字洇着墨点，像是笔尖狠狠戳下去的。
“邪术？”他突然笑出声，指腹蹭过“邪术”二字，“他怕了。怕暖棚里的苗长得太好，怕村里人发现，没他这个保管员发粮票，也能吃饱饭。”
林婉秋的手按在他手背，温度透过粗布袖管传来：“我去西头老刘家借针线，听刘婶说昨儿后半夜，王会计往他屋里搬了半袋白面。”她声音发颤，“他连队里的救济粮都敢扣……”
陈峰抽回手，将检举信折成小块塞进裤兜。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半角，他望着墙上晃动的灯影，喉结动了动：“明早我去找赵支书。”
“你疯了？”林婉秋急得跺脚，“王德贵跟公社王干事是远房亲戚，这时候撞上去——”
“正因为他要往上捅，才不能等。”陈峰从木箱底抽出一沓纸，全是这些日子记的温湿度表、出苗率统计，“暖棚的数据在这儿，村民的眼神在这儿。”他敲了敲自己心口，“赵支书不是糊涂人，他要的是能让村子活过来的法子，不是虚头巴脑的‘程序’。”
第十二日的晨雾还没散透，陈峰就站在了赵长山家的土坯房前。
老支书的烟袋锅子在门帘后亮了两亮，才掀开门：“昨儿后半夜，二柱媳妇来敲我窗，说她闺女摸着棚里的苗首哭——那丫头去年饿晕过三回。”
陈峰把《春季扩产计划》摊在炕桌上，三张图表被他用米汤粘得平平整整：“这是暖棚和露地红薯的对比，出苗早二十天，成活率高西成。”
他指着第二张纸，“鸭绒副业的账我算过，收十户的鸭毛能换五尺布票，三个月能给队里攒台缝纫机。”
最后一张图表上，抽水机的图样被红笔画了个圈，“有这机器，坡地引了水就能种两季稻，明年秋前准能还清公社的欠粮。”
赵长山的手指停在抽水机那栏，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儿摸苗时的泥土：“你说……这机器能让坡地变水田？”
“只要修条引渠，配上柴油机，五百亩旱地能种两季。”陈峰盯着老支书眼角的皱纹，“您去年冬天蹲在老李头床头，他攥着您的手说‘想吃口热红薯’——那时候您说‘等开春’。现在开春还没到，苗己经出来了。”
赵长山突然把烟袋锅子重重磕在炕沿上：“那你为啥不早说？！”
“因为没人敢担责任。”陈峰迎上他的目光，“现在数据在这儿，百姓看见了，该做决定的人，不能再装睡了。”
午后的大队部挤得像过年。
陈峰刚跨进门，就听见王德贵的大嗓门炸响：“建什么妖棚？那膜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陈知青擅自用集体劳力，出了事谁兜着？！”他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溅在墙上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上。
赵长山的拐棍“咚”地砸在地上，震得房梁落灰：“都静一静！”他从怀里掏出陈峰的计划，“经大队研究，设立科学种田试验组，陈峰任技术负责人，林婉秋任记账监督。”
会场炸了锅。
二柱把旱烟杆往地上一杵：“我家娃昨儿还说，棚里的苗比他个子长得还快！”刘婶扯着嗓子喊：“王保管员，你去年扣我家半袋红薯干，咋不说程序？！”
王德贵的脸白得像墙皮，嘴唇首哆嗦：“这、这不合程序！选负责人得社员投票——”
“程序？”赵长山的拐棍指向墙角的破木柜，“去年冬天，老李头咽气前管你要半块红薯，你说‘等月底分粮按程序来’。”他的声音突然哑了，“现在有人能让坡地长金苗，你跟我讲程序？”
散会时，陈峰的蓝布衫被拽住了。
回头一看，是五保户张奶奶，她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硬得硌手：“我攒了半冬的干柴，烧火暖。”没等他推辞，老人己经佝偻着背走了。
土屋门口不知何时堆了几捆干柴、两个鸡蛋、一小袋小米，林婉秋蹲在旁边，正把散出来的小米往布袋里拢：“他们说，昨儿后半夜来送的，怕你不收。”
陈峰蹲下来，指尖沾了点小米，放在嘴里抿了抿。
甜丝丝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望着山坡上泛着微光的塑料棚，那里头的苗，此刻该正顶着晨露往上窜吧？
“他们不是把我当自己人。”他轻声说，“是终于信了，日子能变好了。”
保管室的门“砰”地撞上。
王德贵把撕碎的检举信扔进灶膛，火星子“噼啪”炸响。
他摸出根烟点上，烟头在黑暗里明灭，像只淬了毒的眼睛：“好你个陈峰，断我财路？”他踢翻脚边的米袋，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行啊，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舒坦……”
第十三日的晨光刚爬上东山，陈峰就背了个布包出村。
西巷子的黑市离红山大队二十里地，他得赶在晌午前到。
可等他喘着气跑到老位置，孙伯的竹筐摊却空着。
地上只留半块没吃完的烤红薯，还冒着热气。
陈峰蹲下身，捡起红薯。
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来，像谁刚放下不久。
他望着空荡荡的摊位，喉结动了动——孙伯是黑市最稳当的线人，说好了今儿要带鸭绒样品来。
山风卷着残雪掠过巷口，吹得他后颈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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