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的晨雾还未散尽,陈峰就踩着露水进了晒谷场。
他昨夜只合了半个时辰眼——藏好山货换回来的盐巴、洋布和火柴后,又在柴房里用旧报纸包了五块腌肉,给村东头断粮的张奶奶留着。
此刻他眼眶泛青,却比往日多了股子锐劲儿,怀里的蓝布包袱被攥得边角发皱。
“小陈同志?”最先发现他的是挑水路过的王婶,水桶“哐当”一声磕在青石板上,“这早你抱个包袱干啥?”
陈峰把包袱往晒谷架下的石墩上一放,指节叩了叩蓝布:“给大伙分点东西。”
围观的人渐渐围拢。
他解开布结,靛青色的洋布先露了半角,在晨雾里晃得人眼花。
妇联主任李大姐凑过来,手刚要摸又缩回去:“这……这得不少票吧?”
“给栓子做校服的。”陈峰把两尺蓝布塞进她怀里,“上个月他说破洞的褂子遮不住肚皮,我记着呢。”
李大姐手指捏着布角,眼眶一下子红了。
原身从前被欺负时,她虽同情却不敢多言,此刻触到布料的柔软,突然想起昨日见陈峰扛着猎枪进山的背影——哪像从前那个被推下田埂都不敢吭声的病秧子?
接着是三斤精盐。
陈峰捧着粗陶碗,挨个儿往孤寡老人的盐罐里添:“张奶奶,您前日说盐罐子见底了;刘爷爷,您熬药得用细盐……”盐粒“簌簌”落进罐子,混着老人们带着颤音的“谢谢”,在晨风中碎成一片。
最后是十盒火柴。
他拆了包装纸,把红磷头朝外递到各家妇女手里:“雨季要来了,灶膛潮,备着点。”
“小陈同志这是……哪来的?”人群里有人小声问。
陈峰弯腰拾起地上的布结,指腹蹭过蓝布上未洗净的草汁:“昨夜猎了只麂子,换的。”他抬眼扫过人群,落在墙根下缩着脖子的几个青年身上——那是从前总堵他抢饭票的主儿,“往后有手艺的、有力气的,都能挣这份钱。”
老支书赵长山从人群后挤进来,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小同志,这……这合规矩不?”
“您看。”陈峰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是周文海留的供销社介绍信复印件,“山货换生活物资,走的是公家渠道。”
赵长山眯眼瞧了瞧红章,没说话,却把烟袋别回腰里——这是他认可的暗号。
墙根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王德贵从保管室窗后缩回脑袋,窗纸被他指甲抠出个洞,漏进的光正照着他发白的脸。
他攥紧手里的算盘,算盘珠硌得掌心生疼——上个月他私扣的两袋玉米,此刻正堆在保管室最里面的草垛下。
午后的村小学旧教室飘着霉味。
林婉秋抱着一摞旧课本推门进来,发梢沾着槐花瓣:“我问王老师借了算术本,他说……说你要是能让大伙吃饱,本子随便用。”
陈峰把摊在桌上的账本往她跟前推了推。
封皮是他用旧报纸糊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红山大队副业收支流水”。
铅笔字列得整整齐齐:“麂皮30元,盐5斤(折1.5元),洋布2尺(折2元),剩余26.5元”。
“我算了,单靠打猎换钱,一人一月能多挣五块。”他指尖划过数字,“可一个人跑黑市、盯山货,顾不过来。要是组织青年夜里巡山,白天轮着晒肉干、编竹篓,统一卖——”
“收益分红?”林婉秋眼睛亮起来,手指无意识绞着辫梢,“我阿爸从前带村里人伐竹,就是按工分算。要不……用工分抵劳力?这样队里不用掏现钱,大伙也有盼头。”
陈峰顿住,铅笔在“风险基金”栏上点出个小坑。
前世他见过太多合作社因为分配不均散伙,婉秋这提议正好戳中要害。
他抬头看她,阳光透过破窗棂斜照在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作业本上:“婉秋,你比我想得周全。”
林婉秋耳尖一红,低头翻账本的动作快了些:“我就是……看阿奶纺线时,总说‘线拧成股才不断’。”
次日晨会,队部堂屋挤得满满当当,后窗还趴着几个孩子。
陈峰站在八仙桌前,桌上摆着他连夜做的木牌,写着“集体狩猎小组”六个字。
“自愿报名,工具我出。”他敲了敲木牌,“所得物资七成归个人,两成交集体储备,一成做风险基金——防着哪天猎不到东西,也有口饭吃。”
赵长山吧嗒着烟袋,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这……算不算搞资本主义?”
陈峰从怀里摸出张剪报,摊在桌上。
纸边泛着黄,却印得清楚:“《人民日报》:鼓励因地制宜开展多种经营,弥补口粮缺口。”
其实这是他用钢笔临摹的,连报头的红框都是拿胭脂染的——前世他知道,再过半年,这类报道就会铺天盖地。
“支书,您看。”他指着剪报,“报纸都这么说。”
“放屁!”王德贵从人群里挤出来,算盘珠子撞得叮当响,“知青不得干预生产安排!”
陈峰盯着他发颤的嘴角,突然提高声量:“王保管,我问你——”他抽出怀里的另一个本子,是原身偷偷记的黑账,“去年全队浪费霉变粮食八百多斤,够不够填三个娃的肚皮?同期饿病三人,流产两例,这些账,你算过吗?”
堂屋瞬间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的扑棱声。
王德贵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几个青年挤到前面,二牛撸起袖子:“我报名!我夜里能翻两座山!”
“我也报!”
“算我一个!”
赵长山把烟袋往桌上一磕:“散会前登记名字。”他扫了眼王德贵,又补了句,“保管室的账,明儿起由林婉秋帮着核。”
当晚,陈峰在柴房的油灯下摊开图纸。
纸是他用旧年画背面裁的,铅笔线条勾出箭头:“猎物→换物资→晒肉干→孙伯渠道→城市→利润→农具→改良田→增产→养殖……”
林婉秋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手背:“你在画一个村子的将来。”
陈峰抬头,窗外的山影在月光下起伏,像头沉睡的巨兽。
他指尖抚过“孙伯渠道”那栏,想起周文海介绍信上的“南粤土产”——前世他知道,那些现在还躲躲藏藏的掮客,两年后就会带着港商的订单冲进山沟。
“不。”他把图纸往她跟前推了推,“我在画一条出路。等风真正吹起来的时候,我们要做的不是迎风跪下,而是乘风而起。”
远处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照得窗纸忽明忽暗。
林婉秋伸手按住被风吹得翻飞的图纸,却见最底下一行小字:“三个月内,让全队人均口粮增加二十斤。”
后半夜,二牛巡夜路过柴房,透过破窗瞧见油灯还亮着。
他凑过去,正看见一张画满箭头的纸被风掀起一角,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晒谷场→仓库→作坊”。
他挠了挠头,把飘到地上的纸片捡起来塞进口袋——明儿个得拿给阿爸看看,这知青画的到底是啥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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