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娘的老家藏在雾州城外的山坳里，青石板路被百年的雨水冲刷得发亮，路边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挂着无数红布条，布条的末端系着铜钱或碎瓷片，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谁在低声忏悔。
村口的土坯房里，柳眉正用抹布擦拭着个红漆木箱。箱子的锁扣己经锈死，锁孔里塞着团干枯的头发，是柳月娘当年离家时留下的。她的后颈有块淡青色的印记，形状像半朵凋零的梅花——那是业力的标记，从三个月前“永安号”出现在码头开始，这印记就没消去过，尤其是在阴雨天，会像被针扎似的疼。
“我姑说，这箱子里藏着她的戏魂。”柳眉的声音带着山民特有的沙哑，她掀开箱盖时，一股陈旧的脂粉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叠着件褪色的水红戏服，领口绣着的牡丹己经发黑，花瓣的纹路里嵌着些暗红的粉末，像干涸的血，“她说等她成了名角，就回来把箱子取走，可她再也没回来过。”
林砚之的目光落在戏服的袖口上，那里绣着朵半开的梅花，针脚与安安红棉袄上的如出一辙。她想起陈砚青说过的话，柳月娘当年抢了师姐的戏服，还推对方下妆楼，那师姐最擅长绣梅花，柳月娘的绣活都是偷学来的，针脚里总藏着股狠劲。
“你姑没告诉你，她为什么离开戏班吗？”陈砚青的指尖悬在戏服上方，铜铃的震颤让箱底的碎布屑簌簌落下，里面混着些细小的骨头渣，“火灾前三天，她往这箱子里塞了样东西，不是戏服。”
柳眉的手猛地收紧，抹布在箱沿划出刺耳的声响。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有道浅粉色的疤痕，是小时候偷穿姑母的戏服，被箱盖砸到留下的。“我娘说，姑母是被戏班赶出来的，说她害了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我不信，她给我寄过花样子，上面都绣着梅花，说等我长大了教我唱戏。”
陈砚青从帆布包里取出那面碎裂的铜镜，镜面的裂纹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他将铜镜放在木箱上，镜中没有映出房间的景象，反而浮现出戏班妆楼的画面——柳月娘正将个穿蓝布衫的女子推下楼梯，女子滚落时抓住了她的戏服袖口，指甲缝里扯下几根红丝线，丝线在空中划过道血痕，落在墙角的木箱上。
“她叫苏梅，是柳月娘的师姐。”陈砚青的声音像沾了露水的石头，带着潮湿的冷，“苏梅的梅花绣得最好，本该是戏班的头牌，被推下楼后摔断了腿，再也不能登台，第二年就病死了。柳月娘把她的绣线、花样子都偷了来，包括这件戏服上的梅花，都是照着苏梅的底稿绣的。”
镜中的画面突然切换，变成火灾现场。柳月娘举着煤油灯站在戏台中央，王德海的账册被她撕成碎片塞进戏服口袋，她一边往红绸上泼灯油，一边念叨着“都烧掉才干净”，却没注意到苏梅的牌位就摆在供桌上，牌位被火焰吞噬时，裂开的缝隙里渗出淡青色的雾气，雾气缠绕着她的手腕，像条冰冷的蛇。
柳眉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看着镜中柳月娘狰狞的脸，又看看自己手腕上的疤痕，突然想起小时候总做的噩梦——个穿蓝布衫的女子坐在妆镜前绣梅花，针尾的红线突然勒住她的脖子，女子回头时，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里渗出的血滴在梅花上，把白色的花瓣染成了红。
“业力的忏悔，藏在不敢说的真相里。”陈砚青收起铜镜，木箱里的戏服突然剧烈抖动起来，领口的牡丹纹路里渗出淡青色的雾气，雾气凝聚成苏梅的身影，正用断了的腿骨指着柳月娘的戏服，“柳月娘到死都没承认，她偷的不只是戏服，还有苏梅准备送给心上人的定情绣帕，帕子上绣着并蒂莲，被她改成了戏服上的牡丹。”
柳眉颤抖着伸手去摸戏服的口袋，指尖触到团硬纸，掏出来一看，是半块烧焦的绣帕，残存的边角上能看见半朵莲花，针脚细腻温柔，与戏服上凌厉的梅花截然不同。帕子的一角绣着个“苏”字，被火燎去了一半，剩下的笔画像滴正在坠落的泪。
“我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柳眉的眼泪砸在绣帕上，晕开了上面的焦痕，“苏师姐待她那么好，教她识字，给她带糖吃……”
苏梅的身影在雾气中轻轻摇头，断腿处渗出的淡青色雾气缠绕着柳眉的后颈，那里的梅花印记突然变得清晰，花瓣的纹路里浮现出苏梅摔下楼时的画面——她本可以抓住栏杆，是柳月娘踩住了她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里，像在掐灭最后一丝希望。
“因为嫉妒。”林砚之轻声说，她从帆布包里取出安安的布偶，布偶肚子里的纸条上，“向日葵”三个字的旁边，画着朵小小的梅花，是安安照着柳月娘戏服上的样子画的，“柳月娘嫉妒苏梅的才华，嫉妒有人真心待她，就像有些人为了自己的安稳，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坠入深渊。”
戏服突然燃起幽蓝色的火焰，火焰中苏梅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她最后看了眼那半块绣帕，嘴角似乎露出了丝释然的笑。火焰熄灭时，戏服化作灰烬，只留下那半块绣帕和枚梅花形状的银簪，簪头的宝石己经碎裂，却依然能看出精致的纹路。
柳眉的后颈，梅花印记彻底消失了。她将绣帕和银簪小心翼翼地包进蓝布巾里，起身走到墙角的神龛前，那里摆着柳月娘的牌位，她把牌位取下来，换成了块新的木牌，用烧黑的木炭写上“苏梅师姐之位”，然后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
“我姑欠你的，我替她还。”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犹豫，“我会守着这个村子，把苏师姐的绣法传下去，告诉所有人，真正的戏魂不是抢来的，是绣在骨子里的善良。”
陈砚青的帆布包上，铜铃发出声悠长的鸣响。林砚之看着柳眉认真的侧脸，突然明白业力的忏悔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偿还，是让活着的人接过沉甸甸的真相，用余生去弥补那些被辜负的善意。就像柳眉要传下去的不只是绣法，还有苏梅没说出口的原谅。
离开山村时，夕阳正落在老槐树上，红布条在风中舒展，像无数双被解开的手。林砚之回头望了眼那间土坯房，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柳眉正坐在木箱旁，手里拿着那半块绣帕，指尖在残损的莲花上轻轻，仿佛在触摸一个被遗忘的春天。
帆布包里的陶瓮轻轻震动，安安的业力光点与苏梅消散前的雾气遥相呼应。林砚之知道，这场关于业力的救赎还远远没有结束，雾州城里还有无数被标记的人，还有无数藏在暗处的罪孽。但只要还有人愿意首面真相，愿意替那些无法忏悔的人说出“对不起”，业力的轮回就不会只是无尽的惩罚，总会在某个角落，开出向善的花。
陈砚青的脚步停在山路口，他望着雾州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己经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下一个地方，是王德海的老家。”他的声音里带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的儿子还活着，守着间杂货铺，铺子里卖的糖果，包装纸上印着和‘永安号’一样的船锚图案。”
林砚之握紧掌心的梅花发簪，簪尖的寒光在暮色中泛着温暖的光。她知道，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艰难，她们都必须走下去——为了安安，为了苏梅，为了所有被业力纠缠的灵魂，也为了那些需要被铭记的忏悔。
山风穿过树林，带来远处寺庙的晚钟声，一声，又一声，像敲在业力轮回上的鼓点，沉稳而坚定，仿佛在说：忏悔虽晚，只要开始，就不算迟。
(http://www.220book.com/book/XNU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