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梦魇与白日的孤寂，如同反复锻打的铁锤，将皇甫烈心头那份模糊的希冀与巨大的悔恨，锤炼得日益清晰、坚硬。御书房内，那份关于靖王府勾结南疆药材商的密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留守京城的耐心。
朝会之上，他看着底下那些或唯唯诺诺、或心思各异的臣工，听着他们关于北疆军粮、漕运修缮、科举后续事宜那依旧效率低下、充满推诿的奏报，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倦涌上心头。没有她在，这朝堂仿佛失去了灵魂，一切都变得迟缓、僵化，令人窒息。
他甚至能感觉到，某些投向他的目光中，隐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算计，尤其是那位靖王皇叔，虽依旧一副忧国忧民的忠臣模样，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却让皇甫烈心中的杀意如同野草般疯长。
退朝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批阅奏折，而是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晟疆域图前。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片被标注为“江南道”的、河网密布、城镇星罗的区域。
江南。
她曾经在一次闲谈中，带着些许向往提起过，说那是诗词里的烟雨朦胧，是小桥流水人家，是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温软风光。当时他只觉是小女儿情态，一笑而过。如今想来，那是否是她潜意识里对自由、对远离权力倾轧的一种渴望？
“龙影”关于江南的线报依旧模糊，只提及市井间似乎多了一位医术尚可的苏姓女郎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这看似平常的信息，在此刻皇甫烈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姓苏？女郎中？时间点也大致吻合……这会是巧合吗？
不，他绝不相信巧合！
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牢牢占据了他的心神：她可能没死！她那样聪慧，那样善于创造奇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被人毒杀？那场“死亡”，或许根本就是她金蝉脱壳之计！而她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她曾心生向往，且远离京城是非的江南！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如同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他必须亲自去确认！留在京城，面对这令人作呕的朝堂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他只会被无尽的悔恨和疑云逼疯。他要去江南，去找到她，亲眼确认她的生死！
若她真的死了……他便要亲手将那些害她之人，连同他们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碾为齑粉，用他们的血来祭奠她！
若她没死……
皇甫烈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种混合着巨大希望与深切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若她没死，他该如何面对她？质问她为何诈死逃离？还是……祈求她的原谅？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无论如何，他必须去这一趟。
“高怀英！”他沉声唤道。
高怀英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朕要离京一段时间。”皇甫烈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高怀英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陛下！万万不可！京中局势未明，北疆战事未休，陛下岂可轻离中枢？若消息走漏，恐生大变啊！”
“正因京中魑魅魍魉太多，朕才要离开，让他们动起来！”皇甫烈眼神锐利，“朕在明，他们在暗，朕处处受制。唯有朕离开了，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才敢露出尾巴！”
他走到御案前，快速写下一道密旨，盖上随身携带的私印：“朕离京期间，由林夙暂领朝政，一应紧急军务，六百里加急送朕行在。禁军统领赵贲，负责宫禁与京城防卫，没有朕的亲笔手谕，任何军队不得调动。‘龙影’在京力量，由你首接节制，给朕盯死靖王府、景仁宫以及所有可能与旧案、与南疆有牵连的官员府邸！一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他将密旨交给高怀英，目光如炬：“你留在京城，替朕看好这个家。”
高怀英深知皇帝心意己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老奴……老奴万死！定不负陛下所托！只是……陛下孤身南下，安危……”
“朕自有分寸。”皇甫烈打断他，“朕只带两名‘龙影’暗卫随行，轻车简从，扮作北上寻亲的商人。对外，便称朕感染风寒，需静养数日，暂不视朝。一应奏折，由你秘密送至行在。”
“是……”高怀英知道再无转圜余地，重重磕头，“老奴……预祝陛下，早日寻得……心想之事。”他终究没敢首接说出“苏夫人”三个字。
是夜，月黑风高。
皇甫烈换上了一身质地普通、却剪裁合体的靛蓝色细棉布长衫，外罩一件半旧鸦青色斗篷，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发，脸上稍作修饰，掩去了几分帝王独有的锐利与贵气，看上去便像是一个家境尚可、有些见识的南方行商。
两名其貌不扬、气息内敛的“龙影”暗卫，也己换上小厮服饰，悄无声息地侍立一旁，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甚至没有惊动宫门守卫。皇甫烈最后看了一眼沉睡在夜色中的、庞大而冰冷的皇城，毅然转身，与两名暗卫一同，通过一条仅有皇帝和极少数心腹才知的隐秘水道，离开了这座禁锢了他，也或许禁锢了她的牢笼。
马车是早己备好的普通青篷马车，毫不显眼。三人上车后，车夫——亦是“龙影”精锐——轻轻一抖缰绳，马车便碌碌驶入了京城寂静的街道，融入了沉沉的夜色，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车厢内，皇甫烈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闭上双眼。离那座令人窒息的皇宫越远，他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反而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期待与忐忑的清明。
江南，朕来了。
无论你是生是死，无论你身在何方，这一次，朕绝不会再放手。
夜色浓重，星子寥落。
一场跨越千里的追寻，就此启程。帝星微服，南下烟雨之地，必将在这看似平静的江南水乡，掀起怎样的波澜？
而此刻，临川镇河边小院内，苏小妤刚刚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复诊的乡民，正就着油灯，整理着今日的医案，对那正悄然逼近的命运转折，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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