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途，比皇甫烈预想的更为漫长。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并未选择最快捷的官驿通道，而是时常绕行一些商旅往来的小道。马车颠簸在初春尚未完全干透的泥泞土路上，车厢内弥漫着尘土与草木混合的气息。
皇甫烈褪去了龙袍，收敛了帝王威仪，穿着那身靛蓝棉袍，倒真像是个心事重重、赶着去处理家族生意的年轻东家。只是那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以及偶尔抬眼时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仍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两名扮作小厮的暗卫，一个负责驾车，警惕着沿途状况；另一个则沉默地侍坐在车厢一角，如同没有生命的磐石。
连日奔波，风餐露宿，对于养尊处优的皇帝而言，并非易事。但他却并未感到多少艰苦，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挣脱牢笼般的轻。只是越靠近江南，那份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期盼，便越发灼烧着他的心。
这日晌午，马车驶入一个位于运河岔路口、颇为繁华的市镇。人烟稠密，车马粼粼，各色口音交织，运河码头上帆樯如林，装卸货物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公子，前面有家茶馆，看着还算干净，是否歇歇脚，打听下消息？”驾车的暗卫低声请示。他们一路行来，除了依靠“龙影”预设的据点补充给养，也会在这些人流汇聚之地停留，试图捕捉任何可能与目标相关的蛛丝马迹。
皇甫烈微微颔首。
茶馆设在临河的二层小楼上，推开木窗，便能看见底下浑浊而繁忙的运河，以及对面青瓦白墙的民居。跑堂的伙计热情地引他们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沏上来一壶本地的粗茶。
茶味涩口，远非宫中的贡品可比。皇甫烈却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全被邻桌几个看似行商打扮之人的闲聊吸引了去。
“……要说这江南地界，近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各地蚕丝行情看涨，今年是个好年景。”
“是啊，不过俺前些日子路过临川镇，倒听了件稀罕事。”
“哦？临川？那个小地方能有啥稀罕事？”
一听到“临川”二字，皇甫烈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他记得“龙影”那份模糊的线报里，似乎就提到了这个镇名！
那行商呷了口茶，继续说道：“说是他们那儿，前阵子来了个外乡的女子，姓苏，在河边租了个小院住下，会看病。”
“女郎中？这倒少见，医术如何？”
“嘿，奇就奇在这儿！”那行商来了兴致，“起先没人信她，后来她救了个惊马的孩童，自己还伤了胳膊。再后来，她跟镇上一个姓吴的老先生一起，搞什么义诊，分文不取！这下可惹恼了镇上的济世堂，胡郎中带人去砸场子，你们猜怎么着？”
同桌几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怎么着？”
“那苏娘子，当着众人的面，用几根银针，就把一个快不行了的娃子给救回来了！胡郎中愣是没敢再放一个屁！啧啧，那医术，神了！现在临川镇周边，谁不知道‘苏神医’的名号？都说她人美心善，医术通神呐！”
苏姓女子！医术通神！临川镇！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接连在皇甫烈脑海中炸响！他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是她吗？！
会是她吗？！
除了她，还有哪个苏姓女子，能有这般起死回生的医术？能有这般不畏强权、施恩不图报的性子？她曾用那手精妙的针术救过太子，也曾不畏赵党推行新政！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几乎要将他淹没。但旋即，一丝冰冷的疑虑又攀附而上——会不会是巧合？只是另一个恰好姓苏、医术不错的女子？毕竟，她是他亲眼确认“己死”之人……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对着那几位行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个好奇的路人，带着恰到好处的南方口音（这是他路上刻意模仿的）：“几位兄台请了，方才听你们说起临川镇的苏神医，在下也是行商之人，家中老母久病缠身，听闻有此神医，心中甚为向往。不知这位苏神医，除了医术，可还有甚特别之处？年岁几何？样貌如何？也好让在下寻去时，不至于认错了人。”
那行商见有人搭话，还是个看起来挺体面的年轻公子，便热情地回道：“公子是个孝子啊！说起这位苏娘子，年纪嘛，瞧着约莫双十年华，样貌……倒是清秀端正，就是看着身子骨有些单薄，不太爱说话，总带着点……嗯，说不出的疏离感。特别之处嘛……哦，对了！听说她的一些治病法子挺古怪，用药也跟别的郎中不太一样，但就是有效！镇上那位吴老先生，可是个有大学问的，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双十年华！清秀疏离！治法古怪用药不同！
每多听一句，皇甫烈心中的确定便多一分！这描述，与他记忆中的苏小妤，何其相似！尤其是那“疏离感”和“古怪治法”，几乎就是她的标志！
“多谢兄台！”皇甫烈压下激动，拱手道谢，随即状似随意地问道，“却不知这临川镇，由此地去，还需几日路程？”
“不远了不远了！沿着这运河继续往南，再走两三日水路，转入支流，见到一片极大的桑树林，便是临川地界了！”
皇甫烈不再多问，留下茶钱，起身便走。两名暗卫立刻跟上。
回到马车上，皇甫烈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他靠在车壁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立刻改走水路！租一条快船，日夜兼程，赶往临川镇！”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是！”
马车很快驶向码头。一番交涉后，他们登上了一条看起来颇为轻捷的乌篷船。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艄公，得了足够的银钱，也不多问，撑起长篙，乌篷船便如同离弦之箭，滑入了浑浊的运河主道，破开粼粼波光，向南疾驰。
皇甫烈站在船头，任凭带着水汽的河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和衣袍。两岸的田舍、桑林飞速向后掠去。他的心，却比这船行得更快，早己飞向了那个名为临川的江南小镇。
茶馆听闻，如获至宝。
追踪踪迹，心潮澎湃。
希望的火苗己然燃成熊熊烈火。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临川镇的“苏神医”，就是他要找的人！
苏小妤，你果然还活着！
等着朕。
这一次，无论你是怨是恨，是躲是逃，朕绝不会再让你离开视线半步！
江南的烟雨近在眼前，而那场跨越生死与误解的重逢，也即将在这水乡小镇，拉开惊心动魄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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