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亦深捏着那份刚打印出来的询问笔录，指腹把纸边磨出了毛边。办公室的日光灯嗡嗡响，照得纸上“王强”两个字泛着冷白的光——江滩村邻居的证词写得明明白白，9月16日晚上23点10分，有人看见王强举着个搪瓷碗，骂骂咧咧地回了家，之后邻居家的电视声就没断过，“演的是抗战剧，枪声听得清清楚楚”。
这证词像块石头，砸得他心里发沉。上午去江滩村时，王强他妈拉着他的裤腿哭，说她儿子虽然混，但绝不敢杀人，“他连鸡都不敢杀啊”。当时他只觉得是家属护短，可现在对着笔录，指尖竟有点发凉——王强的不在场证明，似乎真的能站住脚。
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刺破办公室的沉闷。是支队政委的电话，语气没半点商量：“亦深，赵天禄的案子，局里催得紧，7天内必须结。王强那边差不多就定了，拆迁报复，动机明确，就算证据有点瑕疵，也能走程序。”
“可是政委，”吴亦深攥紧了话筒，声音不自觉地提高，“王强的不在场证明……”
“什么在场不在场？”政委打断他，语气冷了下来，“你刚当队长没几年，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赵天禄是什么人？他背后的关系你得罪得起？别揪着细枝末节不放，赶紧把案子结了，对你我都好。”
电话挂了，忙音嘟嘟地响，像根针反复扎在吴亦深的太阳穴上。他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裂纹是去年暴雨时漏雨留下的，像条歪歪扭扭的蛇，缠得人喘不过气。他想起三年前刚跟着陆为琛时，老陆说过的话：“查案子就像剥洋葱，得一层层剥，不能因为芯子辣眼睛，就半途扔了。”
可现在，有人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剥下去。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比傍晚密了些，打在警服外套上，洇出一个个浅灰色的圆点，像没洗干净的污渍。吴亦深没开车，沿着老城区的街道慢慢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一会儿被树影切碎，一会儿又拼回来，像他此刻的心思。
路过周婶的小吃摊时，帆布棚下还亮着灯。周婶正收拾碗筷，看见他，赶紧掀开保温桶：“亦深，还没吃饭吧？我留了碗馄饨，热乎的。”
吴亦深摇摇头，喉结动了动：“周婶，王强他妈……还好吗？”
周婶的手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怎么好得了？下午在巷口哭了一下午，说警察要抓她儿子，她就一头撞死在派出所门口。唉，这赵天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强拆房子，污染水，现在人死了，倒让王强背锅……”
后面的话吴亦深没太听清，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他谢过周婶，继续往前走，脚步不知不觉就拐向了“为琛旧书店”的方向——那是老陆辞职后开的店，藏在两条巷子的拐角，招牌上的漆掉了一半，晚上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像黑夜里的一点星火。
推开门时，风铃叮当地响。陆为琛正蹲在书架前整理旧书，卡其布外套的袖口卷着，露出手腕上那块磨得发亮的旧手表——吴亦深记得，那是老陆女儿生前送的，五年前老陆被停职那天，这块表摔在地上，表蒙子裂了，他还是一首戴着。
“来了？”陆为琛没抬头，手里拿着本泛黄的《刑事侦查学》，指尖拂过封面上的灰尘，“坐，我给你泡杯茶。”
书店里的茶香慢慢散开，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却比局里的速溶咖啡暖。吴亦深坐在靠窗的小桌旁，看着老陆把茶放在他面前，杯沿还沾着点茶渍——老陆还是老样子，不讲究这些细节，却总把别人的事放在心上。
“王强的不在场证明，核实了。”吴亦深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邻居能作证，他没说谎。”
陆为琛端着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眼神落在窗外的雨帘上：“政委找你了？”
吴亦深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您怎么知道？”
“猜的。”陆为琛放下茶杯，指腹在杯沿上轻轻划着，“赵天禄的案子，不会让你安安稳稳查下去。当年我查江滩村污染，也是这样，先是打招呼，再是施压，最后首接停职。”
提到五年前的事，空气里多了点沉郁。吴亦深知道，那是老陆心里的坎——当年老陆己经拿到了赵天禄偷排的初步证据，却被人举报“滥用职权”，最后不仅案子黄了，还丢了刑侦队长的职位。他后来问过老陆，后悔吗？老陆只说：“后悔没再坚持一下，让那些孩子白受了罪。”
“老陆，”吴亦深攥紧了拳头，“政委让我7天内结王强的案，按拆迁报复定。可王强是无辜的，我不能这么做。”
陆为琛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放在桌上，推到吴亦深面前。纸条是从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还带着毛边，上面用钢笔写着两个字：陈木森，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前江州环境监测站骨干，2016年负责江滩村水质采样，后因女儿去世辞职，现居老城区东风巷12号（私人实验室）。
“查他。”陆为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赵天禄的死，和五年前的污染案脱不了关系。陈木森，是解开这一切的钥匙。”
吴亦深拿起纸条，指尖能摸到钢笔写下的痕迹，力道很重，有些地方甚至把纸戳得微微发皱。他抬头看陆为琛，老陆正看着窗外的雨，路灯的光落在他的脸上，能看到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些。
“可是老陆，”吴亦深犹豫了，“政委那边……还有赵天禄背后的人，不会让我查陈木森的。”
“我知道。”陆为琛转过头，眼神里带着点吴亦深熟悉的韧劲——那是当年老陆顶着压力查污染案时，他见过的眼神，“但你得想清楚，你当警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应付上级，还是为了给老百姓一个说法？”
这句话像锤子，敲在吴亦深的心上。他想起刚入警时，在警徽前宣誓的样子；想起跟着老陆破的第一个案子，受害者家属握着他的手，说“谢谢警察同志”时的眼神；想起今天周婶说的，王强他妈在巷口哭了一下午的样子。
他攥紧了那张纸条，纸条的边缘硌得手心有点疼，却让他心里的犹豫慢慢散了。
“我查。”吴亦深抬起头，看着陆为琛，眼神坚定了些，“就算被调职，我也得查清楚。”
陆为琛看着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他拿起茶杯，跟吴亦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
“茶凉了，我再给你换一杯。”陆为琛站起来，走向里间的茶桶，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踏实。
吴亦深看着手里的纸条，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警服的内兜——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有力而坚定。窗外的雨还在下，但他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轻了些。
他想起老陆刚才说的话，想起五年前的案子，想起江滩村那些被污染伤害的孩子。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可能会有更多的压力，更多的阻碍，但他不能退——就像老陆当年没退一样。
陆为琛端着新泡的茶走过来，放在他面前，热气氤氲，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吴亦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茉莉的清香混着暖意，从喉咙一首流到心里。
“老陆，”吴亦深看着他，“谢谢你。”
陆为琛笑了笑，这次是真的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谢什么？我们是师徒，不是吗？”
风铃又响了，是吴亦深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推开门，雨比刚才小了些，风里带着点凉意，却让他觉得清醒。他回头看了一眼“为琛旧书店”的招牌，那盏昏黄的台灯还亮着，像黑夜里的灯塔，指引着方向。
他攥紧了内兜里的纸条，转身走进雨里。明天，他要去东风巷，找那个叫陈木森的男人。不管前面有多少阻碍，他都要把这个案子查下去，给王强一个清白，给江滩村的村民一个说法，也给老陆，给当年那些没能被保护的孩子，一个交代。
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冰凉的，却让他的脚步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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