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江州总裹着一层湿冷的雾，市环境监测站的三层小楼嵌在老城区的巷子里，墙皮脱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陆为琛站在楼下，仰头看三楼最东边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漏出一点电脑屏幕的冷光，那是刘芳的办公室。
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上去，每一步都能听到灰尘从扶手缝隙里掉下来的声音。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墙上贴的“环保监测规范”海报边角卷了边，被风吹得轻轻晃。走到302室门口，陆为琛敲了敲门，里面没动静，他又敲了两下，才听到一声极轻的“进”。
推开门的瞬间，刘芳的头猛地抬起来，手里的鼠标“啪”地撞在键盘上。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擦得很亮，却遮不住眼底的红血丝。桌上摊着一叠水质检测报告，旁边放着个保温杯，杯壁上印的“江州监测”字样己经模糊，杯口沾着圈褐色的茶渍。
“陆……陆队长？”刘芳的声音有点发紧，她下意识地把桌上的一张照片往文件底下压了压，指尖却因为用力而泛白。陆为琛认得那张照片——昨天在书店斜对过的实验室门口，他见过陈木森钱包里夹着一模一样的，是陈木森的女儿晓晓，五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举着支水彩笔，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陆为琛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他没绕弯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五年前江滩村村民的投诉信，上面“陈工程师”三个字被人用红笔圈了出来。“我找你，是想问陈木森的事。”
刘芳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指甲在塑料壳上掐出一道白印——这个名字像根生锈的钉子，猛地扎进她五年没敢碰的旧事里。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检测数据，视线却飘到桌角那张压在玻璃下的照片——五岁的儿子穿着幼儿园园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和晓晓当年的样子有几分像。
“我……我跟他不熟。”刘芳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窗外的雾听去，“就一起共事过两年，他负责野外采样，我做室内分析，没什么私交。”
“不熟？”陆为琛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是前监测站员工给的陈木森履历，上面“2016年江滩村地下水采样项目，主要成员：陈木森、刘芳”的字迹清晰可见，“当年江滩村的采样，你是他的搭档，他拿到的数据超标十二倍，是你帮他做的复检，对吗？”
刘芳的肩膀颤了一下，她端起保温杯抿了口茶，滚烫的水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里的慌。五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上来——陈木森抱着一摞采样报告冲进办公室，脸涨得通红，喊着“数据不会骗人！江滩的水己经不能喝了！”；后来是王科长把那些报告锁进柜子，说“上面说了，这事到此为止”；再后来，就听说陈木森的女儿晓晓摔下了楼，血铅超标到医生都摇头，陈木森拿着复检报告去找赵天禄，回来时额头上缠着纱布，再也没提过污染的事。
“那些数据……我忘了。”刘芳的声音带着点颤，她别过脸，看向窗外的雾，“时间太久了，监测站的旧档案早就销毁了，我记不清了。”
“销毁？”陆为琛往前凑了凑，他的眼镜片上沾了点雾，却没影响眼神里的锐利，“王科长让你销毁的，对吗？他还告诉你，要是敢把数据漏出去，就让你儿子在幼儿园待不下去——我没说错吧？”
刘芳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撞在桌上，茶水洒出来，浸湿了桌角的检测报告。她猛地转头看向陆为琛，眼睛里满是震惊，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陆为琛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儿童医院的化验单，是周婶女儿的，上面“血铅含量0.3mg/L”的字样用红笔标了出来。
“江滩村现在还有孩子这样，”陆为琛把化验单推到刘芳面前，深夜于灯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纸张在她颤抖的手指下轻轻晃，“你儿子明年也要上小学了，要是他每天喝的水里，也藏着能让他生病的铅，你怎么办？”
刘芳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化验单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她想起去年带儿子去体检，医生说“孩子血铅有点偏高，平时少喝自来水”，她当时没敢细想，现在才明白，那些藏在水里的毒，从来没消失过。她还想起晓晓住院时，自己去医院看她，小姑娘拉着她的手说“刘阿姨，我想喝干净的水，像幼儿园里的一样”，可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晓晓去世的消息。
“我……我不敢说。”刘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却越擦越多，“王科长去年还找过我，说要是我敢提当年的事，就把我调到郊区的监测点，让我见不到我儿子。赵天禄的人也在盯着，我……我怕。”
陆为琛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里也沉了沉。他知道基层的难，知道普通人在权力面前的无力——就像五年前的自己，明明握着赵天禄偷排的证据，却被一句“滥用职权”停了职，只能看着村民的投诉信堆在抽屉里，落满灰尘。
“刘姐，”陆为琛的声音软了些，却没少分量，“我知道你怕，但你手里的东西，是能救那些孩子的。陈木森为了这事，丢了女儿，丢了工作，现在还可能卷进命案里。你要是再沉默，那些藏在水里的毒，只会害死更多人。”
刘芳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手指抠着桌角的木纹。窗外的雾更浓了，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办公室里的冷光落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孤单。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抬起头，眼睛里还带着泪，却多了点决绝。
“我……我有当年的采样底联。”刘芳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当年王科长让我销毁报告时，我偷偷复印了一份，藏在我家衣柜的夹层里。但我不能现在给你，”她顿了顿，看了眼窗外，像是怕被人偷听，“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儿子，确认他安全。”
陆为琛点了点头，没逼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手机号：“你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会保证你和你儿子的安全，这点我能做到。”
刘芳接过纸条，攥在手里，纸角被她捏得发皱。陆为琛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刘芳正盯着桌上的化验单，手指轻轻着“江滩村”三个字，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走出监测站的小楼，雾还没散，巷子里的风带着点江水的凉，吹在脸上，让陆为琛清醒了些。他知道刘芳不会轻易松口，但今天的谈话，至少让她动了心——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算输。
他刚走到巷口，就看到斜对面的实验室门口，陈木森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采样瓶，像是在等谁。两人的目光在雾里撞了一下，陈木森没说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了实验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挡住了里面的灯光。
陆为琛站在原地，看着实验室的门，心里突然有个念头——陈木森早就知道自己会找刘芳，他甚至在等，等那个能揭开真相的人，终于走到门口。
而刘芳办公室里，刘芳看着陆为琛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摸向抽屉的锁——那里面，藏着她当年偷偷复印的采样底联，纸角己经被她得发毛。窗外的雾又浓了些，她仿佛能听到江滩村的江水声，混着晓晓当年轻声说的“刘阿姨，水为什么是蓝色的呀”，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插进了锁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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