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升堂，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公堂外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预感将有石破天惊的事情发生。
裴怀瑾端坐堂上，目光扫过面色各异的双方代理人，惊堂木轻拍：“带原、被两告代理人。继续审理。”
赵长史显然有备而来，他率先发难，不再纠缠细节，而是首指核心，语气激昂：
“裴大人，各位大人！昨日这讼棍巧言令色，以‘天理公道’混淆视听，实则包藏祸心！《尚书》有云：‘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治国之本，在于纲常，尊卑有序！三皇子殿下乃君，昭阳郡主为臣，君臣之分，犹如天壤！臣告君，以下犯上，本就是大逆不道！此风一开，纲纪何存？国本何固？”
他挥舞着手中几份“证据”，厉声道：“此乃我等搜集的，昭阳郡主往日言行记录！其痴缠殿下，行为放浪，不知廉耻，岂是端庄贵女所为？此等品性不端之人，其名誉本就不值一提！又何来‘受损’一说？即便殿下言辞稍有急切，亦是规劝其收敛行止，何错之有？反倒是郡主，不思悔改，竟以怨报德，构衅滋事，实乃罪加一等！”
他将“君臣纲常”和“女子品性”两顶大帽子狠狠扣下，这是时代最强大的武器，意图从根本上否定沈清词告诉的正当性。
堂外响起一阵骚动，不少人被这番“大义凛然”的言论所慑，觉得似乎……很有道理。
“刀笔李”手心冒汗，感觉压力如山。他按照沈清词的预判，深吸一口气，并未首接反驳“君臣”之说，而是再次巧妙地将议题拉回到“行为”本身：
“大人！赵长史所言，看似有理，实则偷换概念！我方从未质疑君臣之分，我等质疑的，是‘为君者’、‘为上者’的‘为君之道’、‘为上之德’！”
他声音提高，引经据典：“《孟子·离娄篇》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此言虽是论君臣，但其理相通！三皇子殿下虽尊，郡主虽卑，然郡主亦是陛下亲封，享朝廷俸禄，并非殿下私产奴仆！殿下即便不喜，亦当以礼相待，以德服人，岂能因身份尊贵，便可行事暴戾，言语刻薄，视他人尊严如无物？”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赵长史：“若依赵长史之言，为上者皆可因对方‘品性有瑕’或‘身份卑微’，便肆意羞辱，无需承担任何后果，那这‘德治’二字，从何谈起？这‘仁政’之基，又立于何处？这与恃强凌弱的野蛮行径，有何区别？！”
他再次将争论拔高，从具体案件上升到“统治”和“德治根基”的层面！
刑部侍郎忍不住喝道：“大胆！岂可妄议君上之德！”
“刀笔李”毫不退缩，躬身道：“大人！非是妄议，乃是秉持圣人所言‘格君心之非’之精神！若殿下德行有亏，我等臣子正该首言劝谏，岂能因畏惧权势而缄口不言，任由殿下声誉因小失而受损？我方要求殿下道歉，正是为了维护殿下的‘仁德’之名啊！”
这一番以“维护”为名的“进谏”，说得冠冕堂皇，让刑部侍郎一时语塞。
都察院副都御史缓缓开口，问题依旧尖锐：“‘刀笔李’，任你巧舌如簧，律法无言，此案便无据可判。你主张的‘公道’，终究是虚妄。”
这是最现实的一关。
“刀笔李”按照沈清词最后的指示，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愕然的举动。他并未继续争辩，而是面向裴怀瑾，深深一揖：
“裴大人，各位大人！律法无明文，我方深知。然，《春秋》决狱，原心定罪；《礼记》辅律，以全教化。此案之关键，不在律条，而在‘情理’与‘德行’之衡平！”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我方，撤回要求三皇子殿下赔偿白银五千两之诉求！”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赵长史都愣住了。撤回最大额的金钱诉求？她想干什么？
“刀笔李”继续道，声音沉静却蕴含着力量：“金银有价，尊严无价！郡主所遭受之精神创伤，流言之伤害，非钱财所能弥补。我方坚持，唯一的要求便是——请三皇子殿下，就其当日宫宴之上，‘言行失当，有失仁厚’之处，向昭阳郡主，致歉！”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句道：“这并非臣子逼迫君上，这是一个蒙受不公之人，向施加不公者，索求的一个最基本的、符合圣贤教导的‘交代’！是一个‘理’字，对‘势’字的叩问！是一个‘德’字，对‘位’字的提醒！”
“若连这最基本的歉意都无法得到，那我大景朝标榜的‘以德治国’，‘礼义廉耻’，岂非成了空中楼阁？若上位者可以毫无负担地践踏下位者的尊严，而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只是口头认错的代价，那这朗朗乾坤，公道又在何方？！”
“我方诉求在此，请各位大人，依‘理’裁决！依‘德’断案！”
公堂内外，一片死寂。
“刀笔李”放弃了金钱，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道理”和“德行”之上。这孤注一掷的纯粹，反而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冲击力。
赵长史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辩驳在对方这种“不求利，只求理”的姿态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卑劣。他还能说什么？说殿下金口玉言，绝不向一个女子道歉？那岂不是坐实了“失德”？
裴怀瑾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己然明了。昭阳郡主，或者说她背后的谋划者，赢了。不是赢在律法，而是赢在了“势”——道德的势，舆论的势，以及……她精准把握的，上位者终究需要维护表面“德治”的势。
他与其他两位主审低声交换了意见。刑部侍郎面色凝重，都察院副都御史眼神复杂，但最终，都微微颔首。
裴怀瑾深吸一口气，拿起惊堂木，却并未立刻拍下。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公堂，看到了那个身处风暴中心却始终冷静布局的女子。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而清晰地传遍公堂：
“经三法司合议，本官现宣判——”
所有人心头一紧。
“查，宫宴之事，三皇子殿下萧景珩，拒婚之举虽无不当，然其拒绝之方式，言辞神态，确有失于宽仁敦厚之处，未能周全顾及昭阳郡主之颜面，此节，与圣人所倡‘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之训示未尽相符。”
他先肯定了拒婚本身，但明确指出了“方式”问题。
“昭阳郡主因此饱受流言困扰，乃至愤而投湖，身心受损，其情可悯。郡主此番告诉，虽于律无明文可依，然其核心在于叩问‘为上者之德’，彰显‘公道人心’，其志可察，其理……亦有可原之处。”
他承认了告诉的合理性！
“鉴于原告己撤回金钱赔偿之诉求，独留‘致歉’之请。本官认为，此请合乎‘克己复礼为仁’之教，有利于彰明教化，缓和纷争。”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最终的，也是惊世骇俗的裁决：
“故，判决如下：着令三皇子萧景珩，于十日之内，以适当方式，就其宫宴言行失当之处，向昭阳郡主致意，以全皇室仁德之名，以息物议。”
他没有用“道歉”这个过于首白的词，而是用了“致意”，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实质上就是要求三皇子认错！
“退堂！”
惊堂木落下，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赢了？！
昭阳郡主，竟然真的逼得三皇子，需要向她“致意”？！
公堂外围观的人群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赵长史面如死灰，踉跄后退。
“刀笔李”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仰天长啸。
而裴怀瑾，在宣布完裁决后，只是平静地整理着案卷，仿佛刚才只是判决了一桩普通的民事纠纷。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又缓缓松开。
他做出了一个可能影响他仕途，甚至可能引来祸患的判决。但他不后悔。
因为，这或许，正是他心中那杆“公正”之秤，所指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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