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再次陷入昏睡，像个被抽空了棉絮的布偶，只有鼻翼间微弱的翕动证明他还活着。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用湿毛巾擦拭他枯黄额头上渗出的虚汗。
屋子里那股霉烂混杂着草药的气味，此刻闻起来，更像是一种腐朽的、不祥的预兆。
祖父最后那句话，像冰锥一样扎在我心里，反复回响。
“它来了……跟着你回来的……小心……槐树下……”
“它”是什么？是病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为什么是跟着我回来的？难道我在火车上那阵没由来的寒意和被人注视的感觉，并非错觉？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堂屋那个老旧的黑漆木桌。那是祖父平时接待乡邻、摆放茶具的地方。桌子靠墙的正中，是一个带黄铜扣手的抽屉。
祖父昏迷前，拼尽全力指出的，就是它。
“川娃子，你爷刚才嘀咕啥呢？”母亲抬起泪眼问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没有完全说实话：“没听太清，好像说……抽屉里有什么东西。”
我不能把那个恐怖的猜测告诉母亲，她己经够害怕了。在这个科学之光尚未完全照亮的乡村夜晚，恐惧本身，有时比未知的存在更可怕。
我走到黑漆木桌前，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黄铜扣手。抽屉似乎有些涩，我用了点力，才将它“嘎吱”一声拉开。
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纸张气味扑面而来。抽屉里很乱，放着针线、顶针、半截蜡烛、几盒快要用完的火柴，还有一摞泛黄的毛边纸。我小心地翻动着，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用红布包裹着的方形物体。
我的心跳莫名加速。
我拿起那个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解开系着的布扣，一层层掀开红布，里面的东西终于显露出来。
是一个罗盘。
一个我从未见过，却仿佛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罗盘。
它不是现在工地常见的那种指南针，而是通体由暗黄色的古铜打造，边缘己经磨得十分圆润，泛着岁月独有的温润光泽。盘面是天池、内盘、外盘的标准结构，但上面的字迹和符号却异常繁复、古奥。天池里的磁针是乌黑色的，静静地躺在那里。最奇特的是，罗盘的中心，也就是天池的正下方，镶嵌着一块薄薄的、颜色暗沉的水晶片，或者说，是某种我认不出的玉石。
我把它捧在手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但这冰凉并不刺骨，反而让我因恐惧而躁动的心绪，奇异般地平静了一丝。
这就是祖父让我拿出来的“罗盘”？它有什么用？护身？怎么护？
我试着像想象中风水先生那样，平端罗盘。就在罗盘被我端平的瞬间，中心那根乌黑的磁针，竟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不是指向南北的转动，而是一种无规律的、细微的震颤，就像……就像感受到了什么干扰。
几乎同时，我感觉堂屋里的温度似乎降低了一点。不是夜风的凉，而是那种渗入骨髓的阴冷。桌上煤油灯的灯苗，也跟着不安地跳跃了几下，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放大的影子。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根颤动的磁针。是因为我手不稳吗？我尽力保持手臂的平稳。
磁针的颤动停止了，但它并没有指向正确的南北方向，而是偏了一个角度，颤巍巍地……指向了堂屋大门的方向。
大门外，是漆黑的院子，和院子外那棵老槐树所在的方向。
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板首冲头顶！
这绝不是巧合！祖父说的都是真的！这个罗盘，它能感应到“那个东西”！
“小川，你找到啥了？”母亲见我捧着个东西发呆，走过来问道。
我猛地回过神，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行走的阴阳先生 下意识地用红布将罗盘重新裹紧，揣进怀里，紧紧贴着胸口。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没……没什么，就是我爷以前用的一个老物件。”我勉强笑了笑，搪塞过去。我不能让母亲也陷入这种恐慌。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
“陈婶子！陈婶子！在家吗？快开门呐！”是一个男人带着哭腔的喊声。
我和母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这么晚了，会是谁？
母亲赶紧擦擦眼泪，掀开门帘走出去。我也跟了出去。
院门己经被拍得山响。母亲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同村的李老蔫和他媳妇。李老蔫一脸煞白，他媳妇更是哭成了泪人，怀里紧紧抱着他们西岁的小儿子铁蛋。铁蛋蜷缩在母亲怀里，小脸通红，双眼紧闭，身子却在不自觉地、一下下地抽搐。
“陈婶子，川娃子也在家，太好了！”李老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快请陈老爷子看看我家铁蛋吧！从傍晚开始就不对劲，浑身滚烫，净说胡话，刚才……刚才还翻白眼抽起来了！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看了，说是惊风，打了针也不见好，让赶紧送县医院！可这黑灯瞎火的……”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去县医院几十里山路，拖拉机晚上也不敢随便走，孩子怕是撑不住。
母亲的脸色也变了，但她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堂屋：“老蔫兄弟，不是不帮，他爷爷……他爷爷病得厉害，己经昏过去不省人事了。”
李老蔫夫妻俩一听，脸上唯一的血色也褪尽了，绝望得像天塌下来一样。
“这可咋办啊……我就这么一个娃……”李老蔫媳妇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我站在母亲身后，看着那抽搐的孩子，心里堵得难受。若是以前，我肯定会大声说“赶紧想办法送医院，这是病，得信科学”！但此刻，怀里那个冰凉的罗盘，祖父昏迷前的警告，以及磁针诡异的指向，都像巨石一样压在我的信念上。
这个世界，似乎真的存在一些课本无法解释的东西。
而且，我隐隐有种感觉，铁蛋这病，来得太蹊跷了。就在我带着“那个东西”回村的这个晚上。
就在这绝望的氛围笼罩着所有人时，李老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猛地投向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
“川娃子！你……你是陈老爷子的孙子，是咱村文化最高的后生！你爷爷的本事，你……你总该会点儿吧？求你救救我家铁蛋吧！”
他这话一出，他媳妇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噗通一声差点给我跪下：“川娃子，求你啦！给你磕头了！”
母亲想拦，却没拦住。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会什么？我除了从祖父那里耳濡目染听到的一些零碎名词，我什么都不会！我甚至到今天下午之前，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我想拒绝，想告诉他们我无能为力。
可当我看到李老蔫夫妇那绝望中迸发出的最后一丝希望，看到铁蛋那痛苦抽搐的小小身躯，再想到怀里这个可能蕴藏着祖父力量的罗盘，以及那个可能因我而潜入村子的“东西”……
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不是救世主，但我或许，是眼下唯一的、渺茫的希望。
祖父的担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压在了我的肩上。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感觉怀里的罗盘似乎又轻轻震动了一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响起：
“蔫叔，婶子，别急……把孩子，抱进堂屋来。”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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