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雨雾中穿行，船娘的蓑衣被雨水打透，背影却挺得笔首。她不多话，只偶尔调整船桨的方向，木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在雨里格外清晰，像在叩问着什么。
“前面就是白鹭洲了。”船娘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股烟嗓，“柳先生说，你们要找‘老船工’？”
沈砚一怔，这才知道柳先生早有安排：“是，不知您……”
“俺男人就是老船工，”船娘弯腰舀了瓢河水洗手，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十年前死在这河里，被官船撞的，就因为他不肯帮着运私盐。”她指了指船桨，“这桨还是他亲手做的，你看这纹路。”
沈砚凑近细看，桨柄上刻着细密的水波纹，凑近了才发现，纹路里藏着字：“水至清则无鱼，官至贪则无民”。字迹被磨得发亮，显然被了无数次。
“他生前总说，这秦淮河的水，一半是胭脂，一半是血。”船娘将船泊在白鹭洲的芦苇荡里，“你们从这儿上岸，穿过竹林，有座破庙，老徐在那儿等你们。”
苏清鸢递过碎银，被船娘推了回来：“柳先生的朋友，就是俺的朋友。这些年，总有人帮俺们这些苦命人说话，你们要做的事，比银子金贵。”她顿了顿，将船桨塞进沈砚手里，“这桨你们拿着，庙里有口枯井，桨柄能当钥匙。”
两人谢过船娘，踩着湿软的泥地钻进芦苇荡。雨渐渐小了，芦苇叶上的水珠滴落，打在斗笠上“滴答”作响。穿过竹林，果然看见一座破庙，庙门虚掩，里面传来劈柴声。
“是沈公子和苏姑娘吗？”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迎出来，脸上有道刀疤，却笑得憨厚，“俺是老徐，柳先生的信收到了。”
破庙里堆着不少木箱，打开一看，全是泛黄的书卷和拓片。老徐指着墙角的枯井：“船娘的桨带来了？这井里藏着好东西。”
沈砚将船桨插进井口的凹槽，轻轻一转，井壁“咔哒”一声移开，露出个暗格，里面放着一叠卷宗，封皮上写着“漕运秘录”。
“这是俺爹当年当漕运兵时记的，”老徐拿起卷宗，声音低沉，“里面记着天启年间，官船如何私运盐铁、克扣军粮，还有……哪些官员的船底藏着金银。”
卷宗里夹着几张船票，上面的印章与沈砚在应天府城砖上看到的“漕运左卫”字样一致。“你看这张，”老徐指着一张泛黄的船票，“这是李御史的船，上面写着‘运粮三百石’，实际只装了一百石，剩下的都被他倒卖了——和你们在江南查到的对得上。”
沈砚将卷宗与《大晟史》上的记录对照，发现这些漕运秘录正好填补了史料的空白。比如李御史如何买通漕运官，如何伪造受灾文书，甚至连分赃的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东西，当年害死了不少人，”老徐的刀疤在火光下泛着红，“俺爹就是想把这些交给巡抚，才被人推下河的。他死前说，总有一天，这些字能替他说话。”
苏清鸢拓印着卷宗上的账目，指尖微微颤抖：“这些数字背后，是多少人家的口粮，多少条人命啊。”
深夜，破庙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沈砚在《大晟史》上补记：“漕运之弊，非一日之寒。然纤夫有笔，船工有账，以桨为匙，以井为藏，誓将贪腐之迹，刻入秦淮河底，任风浪冲刷而不灭。”
窗外的雨停了，露出一轮残月。老徐忽然指着天边：“你们看，那是俺们船工的信号。”
只见远处的水面上亮起三盏渔火，一闪一灭。“那是说，锦衣卫往这边来了。”老徐迅速将卷宗塞进暗格，“你们从庙后的密道走，通往长江边，有艘货船在等你们。”
“那你怎么办？”沈砚问。
“俺自有办法，”老徐拍了拍腰间的短刀，“这破庙烧了也不可惜，正好给他们添点麻烦。”
沈砚和苏清鸢钻进密道，身后传来火光和呐喊声。密道里潮湿狭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苏清鸢忽然握住沈砚的手，轻声道：“你说，咱们能把这些故事都记下来吗？”
沈砚回头，借着微光看见她眼里的坚定：“能。因为赵五的麦子、陈巧儿的菜窖、老船工的船桨……都在帮我们记着。”
密道尽头是长江，一艘货船正等着他们，船帆上画着个小小的“芸香”二字——想必是柳先生的安排。登上船，回望白鹭洲，破庙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一支燃烧的笔，在夜色里写下不屈的印记。
船工拉起锚链，货船缓缓驶离岸边。沈砚站在船头，望着奔腾的长江水，忽然明白，那些藏在砖缝里的檄文、家书里的牵挂、船桨上的呐喊，早己汇入这江河湖海，与日月同辉，与山河同存。
而他们的笔，不过是顺着这江河的流向，将那些快要被泥沙掩埋的故事，轻轻打捞起来，再郑重地，放回历史的长卷里。
《大晟史》在怀里微微震动，仿佛在应和着江风，催促着他们驶向更远的地方——那里，还有更多等待被铭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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