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的棉鞋踩碎雪壳子的动静,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他扒着自家篱笆往灶房瞅,见娘正往铁锅里贴玉米饼子,赶紧把冻红的手揣进袖筒里焐了焐,这才踮脚喊:“娘!我不吃饼子了,我要找张支书!”
“小兔崽子发什么疯?”豆娘端着锅铲转身,见儿子鼻尖挂着冰碴子,睫毛上沾着雪星子,眼眶还红得跟山里的野果似的,心里一紧,“咋了?跟老师吵架了?”
“不是吵架!”小豆子急得首跺脚,棉裤腿上的雪扑簌簌往下掉,“林老师没回村!赵爷爷说她去镇上取课本,可我沿着校路找了半里地,脚印到破庙那就没了!”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突然发颤,“我、我还看见破庙门缝里伸出来一只手……发紫的,跟冻硬的茄子似的……”
豆娘手里的锅铲“当啷”掉在地上。
她抄起门后的棉大衣往儿子身上裹,推得他踉跄着往院外跑:“赶紧去沈木匠家!那小子脑子活泛,手脚又利索!”
沈宴正蹲在院里调试双腔燃烧炉。
炉门一开,松木香混着热气扑出来,他刚想往炉膛里添块桦树皮,就听见院外传来小豆子带着哭腔的喊叫:“沈师傅!老师要冻死啦!”
他手一抖,桦树皮“啪”地掉在雪地上。
抬头时正见小豆子扒着院门,棉帽子歪在脑袋上,鼻涕都冻成了白冰碴,活像只被雪埋了半截的小麻雀。
“别急,慢慢说。”沈宴两步跨过去,把人捞进院里,手掌捂住孩子冻得发硬的耳朵,“林老师在哪?”
“破、破庙!”小豆子抽抽搭搭,“我顺着脚印找过去,门缝里伸出来一只手……跟我前天冻在窗台的胡萝卜似的……”
沈宴的后颈“刷”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转身抄起墙角的工具包,里面装着刨刀、卷尺和半块没用完的蜂蜡——这些天给乡亲们修家具攒下的宝贝,此刻全成了救命的家伙什。
“吴三爷家套着爬犁呢!”豆娘追出来,往他怀里塞了个搪瓷缸,“热水,揣着!”
沈宴跑过村东头的老柳树时,正撞见吴三爷牵着枣红马往爬犁上系草垫子。
老人的羊皮帽子上落满雪,见他过来,用烟袋锅子敲了敲爬犁帮子:“北坡的雪早没过马肚子了,抄鹰嘴崖的小路——那道崖我十年前猎袍子走过,陡是陡,可雪薄。”
“三爷,您这是……”
“少废话!”吴三爷把缰绳塞给他,“我赶马,你坐前面。这爬犁我上午刚换的新滑木,可你那脑子好使,赶紧想想咋防滑!”
沈宴蹲下身,手指在爬犁底部的滑木上摸了摸。
滑木是新砍的桦树,表面还沾着松脂,在雪地上滑得跟抹了油似的。
他扯下腰间的麻绳,三两下在滑木上缠出几道横条:“这样能卡进雪缝里,跟木匠打榫头似的,稳当!”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爬犁“唰”地窜了出去。
风雪劈头盖脸砸下来,沈宴把搪瓷缸塞进怀里,能隔着布感受到热水的温度——这是要给林舒捂手的。
吴三爷的声音裹在风里:“小子,夜里山风能把人耳朵冻掉,要是咱俩都陷进去……”
“她一个人在破庙里,熬不过天亮。”沈宴打断他,喉结动了动,“您看那炉子里的火,要是只剩个火星子,不赶紧添柴,眨眼就灭了。”
吴三爷没再说话。
爬犁碾过一道雪坎时,他突然拽了拽缰绳,侧头喊:“把你怀里那热水喝两口!别到地儿自己先冻成冰棍!”
沈宴这才发现,自己的睫毛早结了层白霜,呼出的气在棉帽上凝成冰珠。
他拧开搪瓷缸喝了口热水,甜丝丝的——豆娘放了红糖。
破庙的影子出现在山道拐弯处时,沈宴的心跳得耳膜发疼。
那是座快塌了的小庙,青瓦上积着半尺厚的雪,庙门半掩着,门缝里漏出的光比萤火虫还弱。
“等等!”吴三爷拉住缰绳,“门要是冻住了,硬推容易塌。”
沈宴没答话。
他从工具包里摸出刨刀,沿着门缝慢慢撬。
冻硬的门轴“吱呀”一声,积雪“轰”地从房梁上砸下来。
他扑进门里时,鼻尖先撞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是血。
供桌下缩着团灰布。
沈宴跪下去,看见林舒的脸白得像张纸,嘴唇乌青,一只手从供桌缝里伸出来,指尖的冻疮破了,血珠冻成了小红点。
她的脚踝肿得老高,棉裤腿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
“林老师?”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我是沈宴,带你回家。”
林舒的睫毛颤了颤,眼睛勉强睁开条缝:“小豆子……作业……”
“小豆子好得很,正跟你告状呢。”沈宴把她打横抱起来,触到她后背时吓了一跳——棉袄里子全湿了,不知是雪水还是汗。
他把人放在供桌旁,从工具包里摸出锯末炉,往炉膛里塞了把干松针,“啪”地划着火柴。
火苗腾地窜起来,暖烘烘的热气裹着松针香弥漫开。
沈宴解下自己的棉袄,拆开内衬,裹在林舒肩上:“先捂捂,我给你敷脚。”他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按在她的脚踝上,林舒疼得倒抽冷气,他就吹着气哄:“忍着点,跟上次你给小豆子挑刺似的,疼完就好了。”
“沈宴……”林舒的声音像飘在风里的柳絮,“我是不是……特别麻烦?”
“麻烦?”沈宴把她的手塞进自己怀里,用体温焐着,“你要真麻烦,我能大半夜扛着爬犁翻两座山?”
他低头看她,炉火映得她眼尾泛红,“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在博物馆那会儿,见过最金贵的宝贝,是块破陶片。专家说,它在土里埋了两千年,可就因为有人愿意蹲在地里挖它,擦它,它才成了宝贝。”他轻轻碰了碰她冻红的鼻尖,“有些人啊,天生就是要被人当宝贝疼的。”
林舒笑了,眼尾的泪却落下来,砸在他的棉衬衫上,晕开个小水洼。
后半夜风刮得更凶了。
沈宴拆了供桌的一条残腿当燃料,松木烧得噼啪响,香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他坐在林舒身边,讲故宫的抬梁结构,讲太和殿的柱子怎么撑住万斤重量,讲得口干舌燥时,低头一看——她己经睡着了,呼吸轻得像片羽毛。
“等天一亮,”他小声说,“咱们就回家。”
可天还没亮,沈宴就摸出了问题。
林舒的额头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
他给她换了三次湿毛巾,体温却越来越高。
窗外的雪光里,他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汗珠子,嘴唇动了动,模糊喊着:“课本……小豆子的作文……”
沈宴攥紧她的手。炉子里的火还在烧,可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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