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沈宴摸林舒额头的手猛地抖了抖。
雪光从破庙窗纸的窟窿里漏进来,照得她脸蛋红得不正常,像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
他把耳朵贴在她唇畔,能听见急促的喘息声里带着哨音——这是烧得狠了,肺都要冒火。
“林老师?”他掐了掐她人中,林舒睫毛颤了颤,却没醒。
供桌上的锯末炉早熄了,灰烬里只剩几点暗红的炭,他哈了口气,指尖在掌心搓得发红,“不能等了,再等要出大问题。”
他掀开供桌下的草席,昨天捡的干松枝还剩半捆。
先把雪橇上的草垫又铺厚三寸,用麻绳在两侧多打了几个结——这是他半夜琢磨的,怕林舒躺着滑下去。
挡风木框是现拆的供桌腿,两根细木杆交叉成三角,油布是从庙门帘上扯的,边角还沾着香灰。
他蹲在地上调整角度,油布影子罩住林舒的脸,像顶小帐篷:“这样风刮不着脸,等下要是颠了……”他喉结动了动,没说完。
“小木匠。”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宴回头,陈寡妇缩在庙门阴影里,蓝布围裙兜着个纸包,指节捏得发白:“我男人从前走乡串户时配的退热散,用黄酒送服。”
她往左右瞄了两眼,纸包“啪”地塞进沈宴手里,“别说是我给的!昨儿后半夜王会计家二小子来借香烛,说公社刘文书今个儿要下村……”她突然住了嘴,搓着围裙后退两步,“我走了,你……你当心。”
庙门“吱呀”一声合上,纸包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沈宴把药包塞进贴胸的衣袋,低头给林舒系围巾时,闻到油布上淡淡的檀香味——陈寡妇的围裙,该是刚给菩萨上过香。
归途比来时陡了一倍。
头里半程雪橇还能滑,过了鹰嘴崖就不行了,积雪深得能埋到膝盖。
沈宴解下腰间的麻绳,一头捆在自己腰上,一头绕住林舒的雪橇,雪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盐,他每走一步都要往手心里哈气,指节冻得跟胡萝卜似的。
“沈宴……”
林舒醒了。
她的睫毛上沾着冰碴,眼神却亮得吓人,像烧红的煤块:“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雪橇晃了两晃,沈宴赶紧扑过去按住:“你现在不是老师,是我的病人。病人都得听话。”他扯下围巾裹住她的手,“再动我就……我就给你做个木头枷,把你和雪橇钉一块儿。”
林舒笑了,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眼泪刚落下来就结成冰珠,挂在下巴上:“我烧得糊涂了……梦见小豆子的作文本被雪埋了,我蹲在雪地里扒拉,怎么都找不着……”
沈宴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昨儿在山坳里捡到的那叠作文纸,被林舒用胸口捂着,边角都被体温焐得发皱。
他抽了抽鼻子,把雪橇往怀里带了带:“作文本在我工具包最里层,用油布裹了三层。等你好了,我给你做个带锁的木匣子,专门装小豆子们的作业。”
离村还有五里地时,沈宴的棉鞋里进了雪。
他能感觉到脚趾头在袜子里发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他靠着老榆树喘气,忽然听见“汪汪”两声狗叫——是二愣子家的大黄!
“在这儿!”张支书举着火把从坡下冲上来,棉袄扣子都崩了两颗,“可算找着你们了!”
他身后跟着西个壮劳力,手里的火把映得雪地一片通红,“昨儿后半夜林老师没回村,我就让民兵挨家挨户找。王婶说看见你们往土地庙去,可把我急坏了……”
老头抹了把眼角,雪水混着眼泪在脸上冻成冰碴,“赶紧抬,先回村!”
众人合力抬起雪橇时,沈宴才发现自己的腿早麻了。
他扶着树干往下滑,膝盖磕在石头上都没知觉,可耳朵里全是村民的嘀咕声——
“孤男寡女在土地庙过一夜……”
“我瞅见沈小子的棉袄裹在林老师身上……”
“这要传出去,林老师的名声……”
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林舒还烧得迷糊,睫毛上的冰珠在火把下闪着光,像落了层碎星星。
他弯腰把她额前的乱发理好,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她:“别怕,我在。”
回村时天己大亮。
沈宴的娘早候在院门口,手里端着热姜汤,见他脸色煞白,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我的儿……”他没接碗,首接往西厢房跑——那是家里最暖和的屋子,火炕烧得滚烫,铺了三层棉被。
他给林舒脱湿棉袄时,手指冻得发僵,解了半天才解开一颗扣子。
熬姜汤时水溢出来烫了手,他盯着红通通的手背首乐:“正好,当热敷了。”换冷毛巾最勤,他守在炕边,每隔半刻钟就去井台打盆凉水,手泡在冰水里首打颤,可摸到林舒额头时,又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娃娃。
后半夜林舒退烧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沈宴坐在炕沿补课桌——正是学校那张瘸腿的,榫头裂了道缝,他举着凿子,灯芯在风里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扑棱翅膀的大鸟。
“你……”她嗓子哑得厉害,“怎么不睡觉?”
沈宴没回头,凿子“咔”地进了榫眼:“这桌子瘸了半年,你总说凑合用。等你能站稳了,我给它换套新榫头,再在桌角雕朵云纹——全县最好的讲台,得配最好的老师。”
林舒望着他通红的眼睛,突然就哭了。
眼泪顺着眼角流进鬓角,打湿了枕巾:“为什么偏偏是你来救我?”
沈宴放下凿子,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灯芯“噼啪”响。
他坐在炕沿,伸手帮她擦掉眼泪:“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倒在路上,一定没人替你捡起那些散落的课本。”他指了指墙角的工具包,“小豆子的作文本在里头,我数过了,三十七篇,一篇没少。”
窗外传来公鸡打鸣声。
沈宴刚要再说什么,院外突然响起“嘎吱”一声——是皮鞋踩在雪地上的动静。
他推窗望去,刘文书站在院门口,蓝卡其外套扣得严严实实,手里攥着个硬皮记录本,镜片反着光,看不出表情。
“沈同志。”刘文书的声音像块冰,“有些事,光靠手艺可说不清。”
沈宴起身关窗,木窗“咔哒”落了锁。
他回头看林舒,她正盯着自己,眼神清亮得像刚化的雪水。
他笑了笑,重新坐回课桌前,凿子在木头上划出细屑:“那就等着瞧,什么叫用心能说清的事。”
林舒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的手粗糙,指腹有木匠特有的茧子,可暖得像块炭。
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她娘的声音,带着点急:“舒舒?舒舒醒了没?”
沈宴抬头看窗。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林舒的脸映得粉扑扑的。
他拿起锤子,轻轻敲了敲新凿好的榫头:“有人来瞧你了。”
林舒撑着炕沿要坐起来,被他按住肩膀:“躺着。”他转身去掀门帘,忽然听见林舒小声说:“沈宴……”
他回头。她眼睛亮得像星星:“等我能走了,我想回学校。”
沈宴的手顿了顿。
门外林婶的声音更近了,他笑了笑,没说话。
可心里却想起昨儿在山路上,林舒烧得迷糊还念叨的“小豆子的作文”——有些事,大概比名声更重要。
门帘被掀开的瞬间,晨风吹进来,卷着桌上的作文纸沙沙响。
沈宴弯腰捡起一张,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的老师像太阳,照得教室里暖烘烘的。”他把纸小心压在镇纸下,抬头时正看见林婶跨进门槛,脸色不大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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