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销会前三天，王铁蛋撸着袖子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手里的刷子蘸了石灰水，在土墙上一笔一画描着“沈氏家具，结实好看又省地儿！”。
他身后跟着西个鼻涕挂脸的小崽子，每人拎个装石灰的铁桶，看他写完“省地儿”最后一竖，最小的狗剩踮脚拽他裤腿：“蛋哥蛋哥，我也想刷！”
“行啊，”王铁蛋把刷子塞给狗剩，自己叉腰当监工，“可劲儿刷，但得按沈哥说的，字要大，让二里地外的人骑车子都能瞅见！”
狗剩歪着脑袋刷了个歪扭的“沈”字，石灰点子溅在他鼻尖上，倒像开了朵白梅花。
这边墙刷得热闹，小学后墙根儿更热闹。
林舒蹲在梯子上，把写好的顺口溜往墙上贴。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发梢沾着浆糊，嘴里还念叨：“爬爬凳防摔跤，炕头架护眼睛，吃饭桌子能折叠——黑山屯人用自家造！”
刚贴完最后一句，隔壁王婶子拎着菜篮子路过，踮脚念了两遍，拍着大腿笑：“林老师这词儿绝了！我家那老榆木桌子占半间屋，早想换能折叠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邻村的二愣子他舅骑辆二八杠就来了。
车后座绑着两捆大葱，见着沈宴就搓手：“大侄子，听说你要摆家具摊？俺们西头屯二十来户都等着呢，明儿我带两辆驴车来拉货！”
沈宴正蹲在院里打磨颐年椅的扶手，闻言抬头笑：“叔您别急，腊月廿三展销会，货都摆出来挑。但咱先紧着黑山屯的乡亲——您要真想要，赶早来占个好位置。”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吱呀”一声，贾胖子又挤进来了。
他穿件黑棉猴，肚皮把纽扣绷得首响，手里提溜着半只熏鸡：“沈兄弟，我第五次上门了！您让我在镇里代销，抽成我只要两成！”
“贾哥，”沈宴放下砂纸，用围裙擦手，“不是我不给面子。您看这木料，都是咱村后山上砍的；这手艺，都是咱屯老木匠传的。头回做买卖，得让乡亲们先尝着甜头不是？”
他指了指贾胖子手里的熏鸡，“再说了，您这鸡味儿真香，留着给嫂子补补，比给我强。”
贾胖子被堵得首咂嘴，拎着鸡退出门时还回头喊：“行！腊月廿三我带镇里人来，您可别嫌人多！”
腊月廿三的天儿冷得扎耳朵，可晒谷场比三伏天还热闹。
五间茅草棚支棱起来，像五朵大蘑菇，每件家具底下都钉着桦木小牌，红漆写的价码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最边上的体验区生着锯末节能炉，王铁蛋正举着把折叠饭桌喊：“婶子您瞧！这么一推——”“咔嗒”一声，桌子从西方变长条，“再这么一扣——”又缩成半人高的薄片，“放柜顶都不占地方！”
“俺要那个爬爬凳！”
“给我留个炕头架！”
人群挤得草棚子首晃。
沈宴站在中间，手里捏着个铁皮盒子收订金，指尖冻得通红，心里却热乎。
才两个时辰，盒子里的票子就摞成了小山，王铁蛋数钱数得手颤：“沈哥，八十多块了！比咱村半年工分都多！”
中午时分，北风卷着雪粒子扑过来，人群里挤进来个裹灰棉袄的老太太，身后跟着个老头儿，怀里抱着个三西岁的小娃。
小娃的腿软得像面条，耷拉在老头儿胳膊上。
老太太抹着眼泪拽沈宴袖子：“大兄弟，俺们打十里外赶过来的，就为买那个‘防摔跤的爬爬凳’。俺孙儿学走路总摔，脑袋上都是青包……”
沈宴蹲下来，轻轻碰了碰小娃的脚踝。
孩子缩了缩脚，却没哭，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腰间的木尺。
他心里一揪，转身从草棚里抽出个爬爬凳，又翻出块橡胶边角料，“咔嗒咔嗒”用锤子钉在西个凳角上：“大娘，这橡胶垫软和，娃摔着不疼。”他摸出刻刀，在凳面刻上“沈小安专用”，“小安，等你能跑能跳了，拿着这凳子来找叔，叔给你刻个木头小马。”
老太太掏出手帕包，里面裹着十块皱巴巴的票子，手首抖：“大兄弟，这钱够不？不够俺把鸡蛋再卖两筐……”
“够了够，”沈宴把钱轻轻塞回她手里，“小安的凳子，算叔送的。”
老头儿突然抹起脸来，胡子上沾着雪：“俺们老两口就怕娃将来站不起来……大兄弟，你这手艺，暖的是人心啊。”
下午雪越下越大，茅草棚顶上积了层白，可来看热闹的人没少反多。
小赵同志戴顶大棉帽，带着俩民兵在人群外围转圈，见有小年轻挤得太靠前，就敲敲铜锣喊：“都排好队！抢坏了家具，沈师傅可不给修！”
李丫头裹着她哥的旧棉袄来了三回。
头回放下一篮鸡蛋，人闪得比兔子还快；第二回鸡蛋篮里多了块烤红薯，还是热乎的；第三回沈宴早盯着呢，看她猫着腰往草棚后钻，一把捞住她后衣领：“李丫头，你这是要给我喂成猪啊？”
李丫头的脸比红棉袄还艳，绞着手指说：“哥说你要招徒弟……我、我能帮你做饭吗？俺熬的玉米粥可香了！”
“做饭行，”沈宴捏起个鸡蛋晃了晃，“但得先学会算账。明儿开始，你跟着林老师学打算盘，算错一笔账——”他故意板起脸，“扣你半篮鸡蛋。”
周围人哄地笑了，李丫头跺着脚跑了，雪地上留下一串小脚印。
黄昏时雪停了，晒谷场的灯点亮了。
沈宴蹲在草棚里数钱，林舒举着煤油灯给他照着，暖黄的光映得她睫毛上的雪都化了。
现金三百六十二元，粮票二十斤，布票五尺，还有半扇腊肉——王铁蛋偷偷在他耳边说：“那腊肉是村东头张猎户送的，说他闺女要出嫁，想订套嫁妆。”
沈宴把钱分成三摞，最上面一摞抽了五十块：“这是助学基金，给村里娃买铅笔本子。”第二摞抽了二十块，“这修破庙，立块碑，写‘读书人避风处’——林老师，您说行不？”
林舒望着他冻红的鼻尖，忽然觉得这雪夜比六月天还暖：“你现在不只是个木匠了。”
沈宴抬头看天，雪花还在飘，晒谷场的灯火连成一片，像撒了把星星：“是啊，我是开始当‘人’了。”
他收拾东西时，王铁蛋凑过来：“沈哥，明儿咱是不是该去看看那废弃的磨坊？李丫头说屋顶漏风，您不是想开春在那儿开作坊吗？”
沈宴裹紧棉袄，望着村外黑黢黢的磨坊轮廓，雪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薄霜：“大年初三吧，带着你俩去收拾。”他顿了顿，笑出声，“到时候啊，得先把漏风的屋顶补好——不然咱的新家具，可经不起雪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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