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东宫彻底浸染。白日里嬷嬷的戒尺、苏良娣的毒镯所带来的喧嚣与紧绷，似乎都随着这浓重的夜色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潜伏在骨髓里的疲惫与警惕。
祝蘅枝刚卸下钗环，准备就寝，清辉殿外便响起了孙德海那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公主殿下，”孙德海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太子殿下传召，请您即刻前往崇政殿书房。”
书房？深夜？
祝蘅枝的心猛地一沉。自那日崇政殿初见的惊魂后，秦阙再未单独召见过她。今夜此举，意欲何为？是白日里的隐忍应对未能让他满意，还是又有了新的折辱方式？
她迅速压下心头的惊疑，扬声道：“有劳孙内官，本宫即刻便去。”
霜降忧心忡忡地为她重新绾发，挑选了一件颜色素净、符合夜间觐见规制的深蓝色宫装。看着她手腕上依旧明显的淤肿，霜降的眼圈又红了：“殿下，您的手……”
“无妨。”祝蘅枝打断她，自己动手整理了一下衣襟，确保没有任何失仪之处。疼痛尚可忍耐，她不能在任何细节上授人以柄。
随着孙德海穿过夜色笼罩的广场，崇政殿如同蛰伏的巨兽，只有书房方向透出些许昏黄的光线。殿外的玄甲卫士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唯有冰冷的甲胄偶尔反射出一点寒光。
书房的门虚掩着。孙德海在门前停下，躬身示意她自己进去。
祝蘅枝推门而入。
书房内比正殿小上许多，陈设却同样冷硬简洁。西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册页，空气里弥漫着墨锭研磨开后特有的松烟气息，以及一种……属于秦阙的、冰冷的压迫感。
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卷文书，看得专注。玄色常服松垮地系着，墨发未冠，几缕垂落，遮住了他部分眉眼，在跳跃的烛光下，侧脸轮廓显得愈发深邃冷硬。
两名身着戎装或官服的臣属垂手立于书案前，正在低声汇报着什么，语气恭敬而谨慎。听到开门声，他们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飞快地扫过进来的祝蘅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迅速收敛，继续他们的禀报。
秦阙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她的到来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祝蘅枝心下明了，这是让她来“旁听”军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与试探？
她不敢多看，亦不敢多听，依着规矩，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案旁。案上设着上好的端砚，墨锭半截，清水一盂。她挽起袖子，露出依旧带着淤青的手腕，开始默不作声地磨墨。
手腕的伤处被动作牵扯，传来阵阵刺痛，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控制着力道，让墨圈均匀，墨液浓淡适中。研磨声细碎而规律，融入那低沉的汇报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臣属汇报的是北境军务，涉及粮草调配、边关布防、以及一些听起来像是部落名称的词汇。祝蘅枝垂着眼，专注着手下的动作，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心中却如同明镜。这些消息，任何一条流传出去，都可能引起轩然大波。秦阙让她在此刻待在这里，其心难测。
时间在压抑的静谧与低语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臣属的汇报似乎告一段落。秦阙放下手中的文书，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并未对汇报内容做出指示，反而像是随意地，将书案角落一份原本被镇纸压着的、露出半截的公文，往旁边推了推，使其更明显地暴露在烛光下。
那公文封皮的颜色与燕国常用的略有不同，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印记——那是楚国的徽记！
祝蘅枝研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一份来自楚国，或者关于楚国的密报！边境？难道是……
她的心脏骤然收紧，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父亲？九皇子？还是楚国又发生了什么事？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本能的关切，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去看清那公文上的字迹。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秦阙。
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看似慵懒，但那隐藏在碎发阴影下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箭矢，正透过跳跃的烛火，无声地、冰冷地锁定在她身上！
他在观察她！
他故意将这份关于楚国的密报置于她触手可及、视线可及之处，就是为了看她的反应！
一瞬间，祝蘅枝遍体生寒。所有的冲动和关切都被这盆冰水浇灭。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测试她是否对故国仍有眷恋，是否包藏祸心，是否会因情绪失控而泄露端倪的致命陷阱！
她迅速垂下眼睫，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手腕上的疼痛在此刻反而成了提醒，让她更加清醒。她不能看，不能问，不能有任何异常的反应。
她重新开始磨墨，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稳、规律，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停顿从未发生过。她的目光专注于砚台中方寸的墨液，神情专注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属于“规矩学生”的刻板，对那份近在咫尺、关乎故国的密报，视若无睹。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臣属偶尔的补充汇报，以及那细微的、持续的磨墨声。
秦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那两名臣属都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压力，大气不敢出。
终于，他缓缓收回了视线，重新拿起方才放下的文书，对臣属淡淡道：“继续说。”
仿佛刚才那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祝蘅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己被冷汗浸湿。她知道，自己刚刚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秦阙将她召至书房，绝不仅仅是为了设置这一个试探。更深的目的，还隐藏在这浓重的夜色与这看似平静的书房暗影之下。
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这漫长而未知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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