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崇政殿书房内的烛火似乎比往日燃得更亮些，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和书架上，随着火焰的跳跃而微微晃动。
祝蘅枝如常般侍立在书案旁，以为今夜又会是在沉默的研磨或安静的阅读中度过。秦阙处理完手头最后一封军报，将其丢在一旁，并未像往常一样闭目养神或是继续翻阅其他文书。他的目光在书房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一张闲置的紫檀木棋桌上。
那棋桌做工精巧，上面摆放着一副完整的玉石棋子，黑白分明，温润生辉，显然并非凡品，却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鲜少被人动用。
秦阙起身，踱步到棋桌旁，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随意地把玩着，那冰冷的玉石与他苍白的指尖相映，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依旧垂首恭立的祝蘅枝身上。
“会下棋吗？”他问，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听不出什么情绪。
祝蘅枝心中微凛。下棋？他竟会邀她下棋？
在楚国，琴棋书画是贵族女子的必修课，她虽非嫡出，母亲也曾悉心教导过她。只是入燕以来，步步惊心，早己将这些风雅之事抛诸脑后。她不知秦阙此问是何用意，是又一重试探，还是单纯的……一时兴起？
她不敢托大，亦不敢完全藏拙，斟酌着答道：“略知皮毛，不敢在殿下面前卖弄。”
秦阙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己将指尖的黑子“啪”一声，清脆地落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位上。
攻势凌厉，开局便显霸道，毫不遵循常理。
“陪孤下一局。”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祝蘅枝无法拒绝，只得走到棋桌对面，敛衽坐下。她执白子。
棋局一开始，便呈现出一面倒的碾压之势。秦阙的棋风与他的人如出一辙——侵略性极强，杀伐果断，步步紧逼，毫不留情。他的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索，每一子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或是围剿，或是刺探，或是弃子争先，攻势如同狂风暴雨，瞬间便在棋盘上占据了绝对主动，将祝蘅枝的白子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祝蘅枝执棋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深知与他对弈，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这方寸棋盘之中。
她不与他争一时一地之得失，转而采取稳守的策略。白子如同溪流，在黑色风暴的间隙中艰难却顽强地穿梭，构筑起一道看似薄弱、却极具韧性的防线。她放弃了一些边缘的、无关大局的实地，全力巩固中腹和几个关键的眼位，步步为营，试图稳住阵脚。
秦阙的攻势如同重锤，一次次砸在她的防线上。他的黑子如同铁骑，试图撕裂、冲垮一切。有好几次，祝蘅枝的防线岌岌可危，大片白子似乎即将被吞没。她能感觉到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残忍的期待，仿佛在等待她崩溃认输的那一刻。
然而，祝蘅枝咬紧了牙关。她想起了在楚国尚书府如履薄冰的日子，想起了佛寺大火的灼热，想起了雪地罚跪的刺骨严寒……与那些相比，棋盘上的厮杀，似乎反而成了一种可以掌控的较量。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甚至忘记了对座的人是那个喜怒无常、掌控生死的太子。她的脑海中只剩下纵横十九道，计算着每一步的得失，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生机。她的落子不再迟疑，虽然依旧被动，却总能在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中找到一丝缝隙，巧妙地化解掉最致命的威胁，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惊险万分，却始终未曾坠落。
时间在无声的厮杀中悄然流逝。烛火燃短了一截。
秦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局棋，比他预想的要漫长。这个女人的韧性，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她不像那些要么不堪一击、要么一味退缩的对手，她像一块浸了水的牛皮糖，看似柔软，却极难啃噬。她的防守并非龟缩，而是在防守中暗藏反击的契机，好几次甚至让他不得不回防，打断了他连贯的攻势。
他开始稍稍认真起来，落子的速度放缓，计算得更为深远。
棋盘上的局势依旧黑优，但白棋那看似摇摇欲坠的防线，却奇迹般地支撑了下来，并且隐隐形成了一种相互绞杀的复杂局面。黑棋无法轻易屠龙，白棋也无法扭转败局，陷入了一种惨烈的僵持。
祝蘅枝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的专注让她太阳穴隐隐作痛，执棋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她依旧没有放弃，目光死死地盯着棋盘，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
最终，棋局还是以白棋的落败告终。黑棋凭借开局积累的巨大优势和中盘强大的攻击力，以三子之差获胜。
当祝蘅枝投子认负的那一刻，她仿佛虚脱般，轻轻吁出了一口气，后背早己被冷汗浸湿。她输了，但却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艰苦的战役，虽败犹荣。
秦阙看着棋盘上那惨烈的、并非一边倒的终局，久久未语。他赢是赢了，却赢得并不痛快，甚至有一种被隐隐掣肘的郁躁感。他预想中摧枯拉朽的胜利并未出现，这个女人的顽强，让他赢得并不轻松。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那个因为精力透支而脸色愈发苍白的女子。她低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色浅淡，带着一种疲惫后的脆弱，却又有一股难以折弯的静气。
“棋艺尚可。”他最终只给出了西个字的评价，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贬。
但祝蘅枝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至少，不是“废物”。
她起身，恭敬地行礼：“殿下棋艺高超，蘅枝不及万一。”
秦阙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手指无意识地着那枚冰冷的黑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夜的书房，因为这一局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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