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崖的风雪歇在子时，天地间突然静得可怕。秦野从冰洞里钻出来时，脚踩在新雪上，发出咯吱轻响，像怕惊扰了什么。踏雪跟在他身后，鼻息喷在他手背上，带着点暖湿的潮气——这马通人性，竟知道他要往崖底去。
崖边的积雪被马蹄踩得狼藉，魏承的人早己撤了，只留下几具亲卫的尸体，被雪半掩着，像卧在地里的石头。秦野弯腰，将尸体旁散落的箭捡起来，箭杆上刻着的“蛮”字己被血污糊住，他用雪擦了擦，那字却像生了根，嵌在木头上，刺得人眼疼。
“走了。”他拍了拍踏雪的颈窝，翻身上马。马往下走时格外谨慎，蹄子在结冰的石棱上试探着，每一步都带着悬空的颤。秦野低头看崖底，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只有风从谷底涌上来，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阿蛮以前总爱撒他的雪团。
下到一半，踏雪突然停住了，前蹄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刨了刨。秦野俯身去看，岩石缝里卡着块暗红的布，是阿蛮衣袖上的料子，边缘还沾着几缕草屑——是断云草，蓝紫色的花被冻成了冰碴，却依旧能看出形状。
他把布揣进怀里，心口那块兵符仿佛烫了起来。阿蛮定是从这里摔下去的，却在坠崖前还攥着断云草，她总说这草能治刀伤，是想留给谁？
再往下走，风势渐缓，谷底积着厚厚的松针，踩上去像陷进棉絮里。秦野牵着踏雪往前走，马鼻息里喷出的白气在他眼前散开，又被风卷走。突然，踏雪对着一片矮树丛刨起蹄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秦野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拨开树丛时，指节都在抖。树丛里躺着个人，身上盖着层薄雪，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那身红衣——是阿蛮的红衣，被树枝刮得破了好几处，却依旧扎眼，像雪地里燃着的火。
“阿蛮……”他跪下去，手抖得解不开她衣襟上的结。雪落在她脸上，融成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去，像她在哭。他探了探她的鼻息，指尖触到一丝微弱的气流，惊得他差点跌坐在地上。
“还活着……还活着！”他把她打横抱起，她轻得像片羽毛，却让他臂弯发沉。她的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管早己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秦野解开自己的披风，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脸，那脸上沾着泥污，却能看出唇角紧抿着，像在强忍疼痛。
踏雪凑过来，用鼻尖蹭了蹭阿蛮的手，她的手指竟微微动了动。秦野大喜过望，抱着她往谷外走，脚步快得像阵风，肩上的伤被牵扯得剧痛，却浑然不觉，眼里只有怀里那张苍白的脸。
走到谷口时，天边泛起鱼肚白。秦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生了火，火光照亮阿蛮脸上的伤痕，她的眉骨磕破了，渗着血，却依旧蹙着，像在做什么噩梦。他解开她冻硬的裤管，倒抽一口冷气——腿骨断了，伤口处还插着根细小的树枝，周围的皮肉己经发紫。
他从怀里掏出那截焦黑的红绸，蘸了点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红绸上的铜铃碎片硌着他的掌心，倒让他定了神。他想起阿蛮教他的接骨法，说骨头错位时要“快、准、稳”，像她甩鞭子时的力道。
“忍一忍。”他低声说，指尖按在她断骨两侧，趁她还没醒，猛地一推。阿蛮闷哼一声，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睁眼，只是额上渗出了冷汗。秦野迅速用带来的夹板固定住她的腿，又从药包里掏出金疮药，撒在她眉骨的伤口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
火渐渐旺起来，烤得人脸上发烫。阿蛮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秦野脸上。“秦野……”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像……抓住了断云草。”
“嗯，我捡到了。”秦野把那块暗红的布放在她手里，“你看，还带着草屑呢。”
阿蛮笑了，笑得牵扯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眼里却闪着光：“我就说……这草能治伤。”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肩上，“你的伤……”
“小伤。”秦野打断她，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缩了缩，却没躲开，“等你的腿好点，咱们就去找老陈他们，青峰山的槐枝该抽芽了。”
阿蛮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布，指腹着上面的草屑。火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神忽然亮起来，指着秦野怀里露出的半块玉佩：“你的玉佩……不是碎了吗？”
秦野低头一看，是她的那半块，被他用红绳系在脖子上，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晃悠。“这是你的。”他解下来，塞进她手里，“等出去了，我给你找块整玉，雕两只衔花的鸟，像你说的那样。”
阿蛮的指尖触到玉佩上的金痕，突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玉佩上，又被火光烤得蒸发掉。“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魏承说你带着兵符跑了，说你不要我了……”
“傻子。”秦野把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我要是想跑，何必冒着雪来崖底找你？”他低头看她腿上的夹板，“再说，谁来给你接骨？谁来听你说断云草能治伤？”
阿蛮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找到窝的猫。火噼啪作响，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是开春的征兆。秦野望着谷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知道前路依旧凶险，魏承不会善罢甘休，秦桧的爪牙还在暗处窥伺，但此刻抱着怀里的人，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心里却踏实得很。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那里还沾着谷里的雪粒，融在唇上，带着点凉，却又很快被暖意取代。他想，只要人还在，情还在，就算断云崖再深，风雪再大，总有能走出去的路。
火边的断云草被烤得渐渐舒展，蓝紫色的花瓣在晨光里微微颤动，像在应和着什么。秦野把草收进药包，想着等阿蛮醒了，就用这草给她熬药，她总说这草能治刀伤，或许，也能治好那些藏在心底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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