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许星辰是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醒来的。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卧室，驱散了昨夜所有的阴霾与潮湿。她坐起身，感觉精神是这半个月来从未有过的与安宁，那些盘踞在心底的惊悸和悲伤，仿佛都被那场痛哭和门外无声的守护悄然带走。
她下意识地看向房门下方。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明亮的光线。
昨夜的一切，像一场朦胧的梦。可心底那份奇异的安定感，却又无比真实。
她起身洗漱，换上简单的衣物，走出客房。公寓里依旧安静，陆灼的房门紧闭，似乎还未起身，或者，又是一夜未归？她无从得知，也不便询问。
她像往常一样，准备去楼下的工作室继续工作。经过客厅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沙发，脚步却猛地顿住。
陆灼竟然在沙发上。
他似乎是后半夜回来的，连衣服都没换，只脱了外套，就那么和衣靠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连她走动的细微声响都未能惊醒他。
这很不寻常。在她有限的认知里，陆灼永远是警觉的、清醒的，仿佛一台永不疲倦的精密机器。如此不设防的沉睡状态，是她第一次见到。
阳光勾勒出他深邃立体的五官，眉骨上的疤痕在睡梦中少了几分戾气，却更显刚毅。只是，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即使在睡梦中，额角也渗出细密的冷汗，搭在腹部的手掌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睡得极不安稳，仿佛正被困在某个无法挣脱的梦魇之中。
许星辰的心轻轻揪了一下。她想起“猴子”无意中提过的话，想起他偶尔归来时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硝烟与疲惫，想起资料上那冰冷的“因亲眼目睹战友牺牲而患有重度PTSD”的字样。
他的战场，似乎从未真正离开过他。
她站在原地，有些无措。是该叫醒他，还是让他继续睡？叫醒他，可能会惊扰到他此刻可能正在经历的痛苦；不叫醒，难道就任由他在梦魇中挣扎？
就在她犹豫之际，沙发上的陆灼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走！快走！！”他猛地挥动手臂，像是在驱赶什么，又像是在推开谁，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危险……不——！”
他的声音破碎而痛苦，充满了绝望和自责。
许星辰不再犹豫。她快步走到沙发边，蹲下身，没有贸然去触碰他，只是用尽量平稳柔和的声音轻声唤道：“陆灼？陆灼，醒醒。”
她的声音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陆灼剧烈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但眉头依旧紧锁，呼吸依旧粗重。
“没事了，陆灼。”她继续说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在家里，很安全。这里没有危险。”
她不知道这些话能否穿透他厚重的梦魇，但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她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底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这个看似无所不能、坚不可摧的男人，原来也有着如此脆弱而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想起自己昨夜无声的哭泣，和门外那道沉默的影子。
或许，他们都是在黑暗中独行太久的人，背负着不同的伤痕，却同样渴望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和安宁。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他紧绷的身体，而是轻轻拿起搭在沙发另一端的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
就在毯子落下的瞬间，陆灼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刚醒时的迷茫，只有一片骇人的赤红和未及收敛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与痛苦，仿佛还停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许星辰尚未完全收回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许星辰瞬间痛呼出声，感觉腕骨几乎要被他捏碎。
“呃……”
这一声痛呼，像一根针，刺破了陆灼被梦魇笼罩的意识。他眼中的赤红和杀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瞬间的茫然，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与清醒。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也意识到了自己正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那纤细的腕骨在他布满枪茧的掌心中，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许星辰揉着瞬间泛起一圈红痕的手腕，倒吸着凉气，却没有责怪，只是抬头看着他，轻声问：“你……做噩梦了？”
陆灼坐起身，薄毯从身上滑落。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手腕那圈清晰的红痕上，眸色深不见底。
“弄疼你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歉疚？
“没事。”许星辰放下手，将那片红痕掩住，摇了摇头，“你……还好吗？”
陆灼没有看她，抬手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眉宇间残留的疲惫与戾气。他起身，走到中岛台边，背对着她，倒了杯冷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冷的水流似乎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习惯了。”他放下水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在梦魇中痛苦挣扎的人不是他。
习惯了……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夜晚和无法言说的痛苦？许星辰看着他那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继续追问。每个人都有不愿被触及的伤口，她懂。
她转身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入杯中，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又找出蜂蜜，舀了一勺进去。动作熟练而自然，像是在这间公寓里做了无数次一样。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
她端着那杯温热的蜂蜜牛奶，走到中岛台边，轻轻放在陆灼手边。
“喝点这个吧，”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可能会舒服一点。”
陆灼垂眸，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和那澄澈的、带着甜香的液体，久久没有动作。他习惯了黑咖啡的苦涩来提神，习惯了冷水的刺激来清醒，己经很久没有人……会给他一杯温热的、带着甜味的饮料。
他抬起眼，看向站在对面的许星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清瘦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眼神干净而坦然，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类似于……关心？
这种陌生的、不带任何目的性的善意，让他那颗被坚冰层层包裹的心脏，某一处细微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产生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纹。
他端起那杯牛奶，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陌生的暖意。他低头，喝了一口。温热的、带着淡淡甜香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入胃里，奇异地抚平了些许梦魇带来的冰冷和躁郁。
很陌生的味道。
却……并不讨厌。
两人隔着中岛台，一时无言。阳光静静地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平和的气氛。
昨夜，她在他无声的守护下获得安宁。
今晨，他在她一杯简单的蜂蜜牛奶中，汲取到一丝罕见的暖意。
他们的战场不同，一个在硝烟弥漫的边境，一个在人心叵测的俗世。但在此刻，在这片阳光笼罩的静谧空间里，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仿佛找到了一处可以短暂停靠、彼此熨贴的港湾。
尽管，他们依旧隔着遥远的距离。
陆灼将剩下的牛奶喝完，放下杯子，目光再次落在许星辰的手腕上，那里的红痕尚未完全消退。
“下次，”他开口，声音低沉，“如果我像刚才那样，离远点。”
他的语气带着命令，却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许星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好。”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那样，也没有承诺下次会不会照做。只是安静地拿起空杯子，走向水槽清洗。
陆灼看着她忙碌的纤细背影，目光深沉。
或许，他无意中带回身边的，不止是一卷需要修复的古画，一个需要庇护的合作者。
更是一剂……比他抽屉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更有效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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