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池的风波看似平息了几日。
这日午后，夏侯玦斜靠在昭阳宫的软榻上，看着苏卿月亲手为他剥着水晶葡萄。她指尖莹白，动作优雅，将紫莹莹的果肉递到他唇边。
他张口含了，甜汁在舌尖化开，目光却一首没离开她的脸。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残留的耿耿于怀：“爱妃，那金莲池……你真不觉得可惜？朕记得，你从前最是喜欢这些华贵闪耀之物。”
苏卿月递葡萄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来了。
她垂下眼帘，将另一颗葡萄仔细剥好，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怅惘：“陛下记得没错，女子……大抵都是爱华贵之物的。臣妾亦然。”
夏侯玦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只是……”她抬起眼，眸光水润，望向他，“那日看着那些金砖，臣妾忽然想到，若是那一尺见方的金箔，能换成粮食，不知能养活多少正在挨饿的饥民呢？想到此处，便觉得那金莲再美，踏上去，也如同踩着百姓的骨血，心中……实在难安。”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夏侯玦从未起过波澜的心湖。
“饥民？”夏侯玦咀嚼着这两个字，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听到了什么陌生又遥远的词。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带着一丝玩味的冷笑，“爱妃几时学会……忧国忧民了？”
这不像她。
他记忆里的苏卿月，是那个会缠着他要东海明珠做头面，会为了一匹稀有的云雾绡撒娇卖痴的女人。她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华服美饰，只有他的宠爱。何时，竟会想到“饥民”和“粮食”？
苏卿月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眼中适时地泛起一层薄薄的、委屈的水光：“臣妾并非忧国忧民，只是……只是不愿陛下因臣妾之故，被天下人诟病。臣妾只想陛下好好的。”
又是“为了他”。
夏侯玦盯着她看了半晌，那锐利的审视渐渐化开，变成了另一种更深沉的、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松开了手，甚至略带安抚地用手指蹭了蹭她方才被捏得微红的下巴皮肤。
“罢了。”他语气有些复杂，“不说这个了。”
但他看向苏卿月的眼神里，却明显多了些东西。一种……渐渐有点不认识她的陌生感，以及，一丝被这番完全出乎意料的话所引动的、极其微弱的涟漪。
是夜，苏卿月睡得并不安稳。
前世临死前的画面在梦中反复纠缠——凌衍冰冷的话语，夏侯玦染血的眼神，还有自己横剑自刎时那彻骨的冰凉和绝望。
“呃……”
她猛地从梦魇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寝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她敏锐地感觉到，床榻边……有人！
是夏侯玦。
苏倾月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意，他来了多久？他想做什么？
前世的记忆翻涌上来。他不是没有过深夜突如其来的“临幸”，往往伴随着狂风暴雨般的占有与索取，将她视为最精美的藏品，需得时刻确认所有权。那通常意味着她第二天几乎下不了床。
可此刻，他身上没有那种熟悉的、躁动不安的侵略性。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小兽，融在黑暗里。
他极轻、极缓地向前倾身，靠近她的脸。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带着一丝清冽的龙涎香气。
然后，他抬起手，伸出食指，用那修剪整齐、却依旧带着些微凉意的指尖，非常轻地，戳了戳她的脸颊。
一下。
又一下。
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种好奇的试探，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疑惑？
他似乎觉得这触感很有趣，指尖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温热的体温，才慢慢收回。
黑暗中，响起他低低的、带着明显困惑的自语，气音几乎消散在空气里：
“你今日……好生奇怪。”
那声音里是一种解不开谜题般的纯然疑惑。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而是一个突然变得看不懂的、精致的机关玩偶。
说完这句，他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苏卿月屏息等待着，黑暗中，只听到一阵窸窣声响，接着，身侧的床榻微微往下一陷。
他……他竟然就这么和衣趴在了她的榻边，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他睡着了？
苏卿月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这个杀伐果断、阴晴不定的暴君，深夜潜入她的寝宫，就只是为了戳戳她的脸，说一句“奇怪”，然后……趴在她床边睡着了？
天色微亮时，苏卿月率先“醒”了过来。
她侧过身，看着趴在床边睡得正沉的夏侯玦。晨曦为他俊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褪去了平日所有的戾气和威严，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恬静与……脆弱？
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微颤的睫毛。
夏侯玦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对上苏卿月那双带着恰到好处惊讶和懵懂的眼眸。
“陛下？”她声音带着刚醒时的软糯，“您怎么……睡在这里？”
夏侯玦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臂，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深邃。
苏卿月撑起身子，锦被滑落，露出单薄的寝衣。她凑近他一些，眼睛眨了眨，带着一种天真又了然的语气，小声试探着问：
“可是……怕黑，来找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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