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黑？”
夏侯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先是一愣，随即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苏卿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胡话？”他止住笑，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朕执掌生杀大权，这双手染的血，能填满宫外的护城河！朕会怕这区区黑暗？”
他逼近她，气息带着晨起的微哑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嗯？”
若是前世的苏卿月，此刻定然己经吓得脸色发白，噤若寒蝉。
但现在的她，只是微微仰着头，承受着他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柔软的、近乎怜惜的神情。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主动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陛下，臣妾小时候……也怕黑呢。”
夏侯玦眉头一皱，刚要斥责她胡言乱语，转移话题，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定在了原地。
“那时候，臣妾的乳母就会抱着臣妾，给臣妾讲一个故事。”她的声音娓娓道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她说，黑暗呀，其实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它只是一只……非常、非常孤独的小兽。”
孤独……小兽？
夏侯玦冰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因为它长得黑乎乎的，不好看，大家都不喜欢它，没有人愿意注意它，陪它玩。”苏卿月的声音愈发轻柔，仿佛真的在回忆一个温暖的故事，“它太孤单了，心里难过，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它就想，既然你们都不理我，那我……那我就把所有的光亮都吞掉好了。这样，大家就只能在黑暗里，只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了。”
“它吞掉光明，不是因为凶恶，而是因为……它太孤独了，只能用这种笨拙又糟糕的方式，来祈求一点点关注。”
她说完，微微退开些许，清澈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夏侯玦脸上那嘲讽的、冰冷的表情，如同风干的泥塑，一点点碎裂、剥落。
他怔怔地看着苏卿月，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她，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漆黑的夜晚。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因为“冲撞”了受宠的弟弟，被母后罚跪在冷宫墙角的小皇子。
那里又黑又冷，老鼠窸窣爬过，风声像鬼哭。他缩成一团，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然后，一个佝偻的人影，偷偷摸摸地蹲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些许寒风。那是个面容模糊的老太监，他声音沙哑，带着宫里底层人特有的小心翼翼和一点温暖的善意：
“殿下别怕，黑没什么可怕的……老奴给您讲个故事，听了故事就不怕了……”
那老太监给他讲了什么故事，他早己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个夜晚，因为那点微弱的声音和陪伴，似乎没那么难熬了。
他还记得，第三天，就听说那老太监因为“行为不端，窥探皇子”，被母后下令，活活杖毙了。
母后当时摸着他的头，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玦儿，你是皇子，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心软，依赖旁人，是最大的弱点。这宫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你要记住，想要不被伤害，就要先撕碎所有试图靠近你、迷惑你的人。”
从那一刻起，他好像就真的不再“怕黑”了。
他学会了用暴躁、用残忍、用一切能让人恐惧的方式，先一步将自己包裹起来。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像……像那只吞掉光明的、孤独的小兽。
原来，他不是不怕。
他只是……习惯了用黑暗来伪装自己。
夏侯玦猛地回过神，对上苏卿月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狼狈骤然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掐死这个胆敢窥探他内心的女人！
可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暴戾，在对上她眼中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柔软时，竟奇异地被堵住了出口。
他死死地盯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没有暴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只是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大步离开了昭阳宫寝殿。那背影，竟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苏卿月看着他那消失在晨光里的、略显僵硬的背影，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在锦被下攥得发白的指尖。
她知道，那只孤独的、吞吃光明的“小兽”，似乎……被轻轻地，触动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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