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八月的上海,暑气裹着硝烟味,沉甸甸地压在南站枢纽桥的钢桁架上。林雁站在爆破队临时营地的帐篷外,指尖反复着写字板边缘——上面“雁子”两个字是老周刚帮她写的假名字,墨迹还没干透,像她此刻悬着的心。不远处,沪杭线与京沪线交汇的枢纽桥在阳光下泛着冷光,3孔钢桁架的结构清晰可见,每根钢梁上都还留着去年检修时的粉笔标记,那是沈砚青带队做的——她在南京爆破队营区的图纸上见过这个标记,一笔一画都透着他的严谨。
“新来的技术员?跟我来,沈中校在里面等你。”负责引路的小兵掀开帐篷门帘,一股机油与图纸的味道扑面而来。林雁深吸一口气,把帆布包往怀里紧了紧——里面装着父亲的《中国铁路史》残页和京张路徽,还有一支藏在夹层的铅笔,笔杆上刻着极小的“QRZ”,是她从南京逃出来后,照着记忆刻的。
帐篷里,沈砚青正趴在地图上,藏青色中校制服的袖口沾着铅笔灰,手里攥着一把黄铜量规,正是当年在南口隧道用过的那把。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来,目光落在林雁脸上时,明显顿了顿——她今天穿了件灰色工装,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侧脸的轮廓在帐篷顶的马灯光下,像极了记忆里的林雁。
“名字?之前在哪做过铁路技术?”沈砚青的声音比在南京时沉了些,带着淞沪战场特有的紧绷。林雁赶紧举起写字板,上面写着“雁子,北平铁路学校毕业,去年在津浦线做过绘图员”。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眼底的熟悉感暴露身份,只能盯着他手里的量规,指尖下意识地蜷起——那把量规,当年他还用来教她测铁轨间距。
“北平来的?”沈砚青放下量规,拿起桌上的枢纽桥图纸,“正好,你熟悉北方铁路的桁架结构,这是上海南站枢纽桥的图纸,3孔钢桁架,主孔跨度40米,边孔各25米,按《铁路桥梁爆破指南》1937年版的标准,要炸断主孔的2号、5号钢梁,还有边孔的承重节点,三天内把爆破点标注好给我。”
图纸递过来时,林雁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凉,还带着量规的金属寒意,像当年在南口隧道帮她捡笔记本时的温度。林雁的心脏猛地一跳,赶紧缩回手,接过图纸——上面己经用红笔圈出了几个爆破点,正是主孔钢梁的关键受力处,一旦炸毁,整个桥体都会坍塌,至少要三个月才能修复,而新西军的物资转运,只剩五天时间。
“有问题?”沈砚青注意到她的停顿,目光里多了几分警惕。林雁赶紧摇头,在写字板上写“没问题,明天中午前交初稿”,然后抱着图纸转身离开,帆布包里的路徽硌得胸口发疼——她不能让这座桥塌,更不能让沈砚青亲手毁掉能转运物资的通道,可她现在是“雁子”,是爆破队的技术员,只能在图纸上找生机。
当晚,林雁借着“核对图纸与实际结构”的名义,来到枢纽桥边。夜色里,钢梁的影子像巨大的骨架,投在浑浊的黄浦江支流上。她拿出手电筒,对照图纸检查每根钢梁的编号,嘴里默念着父亲手稿里的“钢桁架抗炸原理”——父亲曾说,3孔钢桁架桥的主孔钢梁虽重要,但边孔的辅助桁架若保留,能支撑临时通行,只要避开边孔的承重节点,只炸主孔的非关键部位,桥体不会完全坍塌,顶多影响重载列车,轻载的物资列车还能勉强通过。
她蹲在边孔的钢梁下,用粉笔悄悄做了个“△”标记——这是她和老周约定的“可保留节点”,也是抗炸薄弱点的反义:看起来是薄弱处,实则炸了也不影响整体,真正的关键节点,她在图纸上做了伪装标记。刚画完第三个“△”,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柱照在她背上。
“这么晚还来查桥?”是沈砚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林雁心里一紧,赶紧站起来,举起写字板,上面早写好了“图纸标注的边孔节点与实际有偏差,怕影响爆破精度”。
沈砚青走过来,手电筒的光落在她手里的粉笔上,又扫过钢梁上的“△”:“你标的这些点,是辅助桁架的连接点,按标准,炸主孔就够了,边孔不用动。”他的指尖指着图纸上的红圈,“之前没跟你说清楚,边孔要保留,方便咱们后续抢修——毕竟是中国人的桥,能留一点是一点。”
林雁的眼眶突然发热。她没想到,沈砚青就算要炸桥,也在为复桥留后路,像当年炸清河桥时保留桥墩一样。她在写字板上写“明白,我会调整图纸,只标主孔爆破点”,心里却松了口气——至少他不是要彻底毁掉桥,还有协商的余地。
可这份松快没持续多久。第二天上午,林雁把调整后的图纸交给沈砚青时,他却皱了眉:“你把主孔的爆破点移了20厘米?”他指着图纸上的标记,“这里是钢梁的非受力处,炸了只能让桥面凹陷,挡不住日军的重载列车,必须移回原来的位置。”
林雁的心沉了下去,赶紧在写字板上写“非受力处炸后修复快,能减少民生影响”。“现在不是考虑民生的时候。”沈砚青把图纸推回来,语气坚定,“日军的装甲列车三天后就会到,必须让桥彻底失去通行能力,哪怕后续修复难,也不能给他们留机会。”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写字板上,突然问:“你是北平人,知道京张线的‘人字形’展线吗?”
林雁的指尖顿住。京张线的展线,是她和沈砚青少年时经常聊的话题,他曾在汇文中学的操场上,用树枝画给她看。她在写字板上写“知道,詹天佑先生设计的,为了克服坡度”,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
“哦?”沈砚青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我认识一个北平的朋友,也很喜欢聊京张线,她还会折纸鹤,说要等京张线复通去看雪。”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内口袋——那里藏着那支QRZ钢笔,“你也喜欢折吗?”
林雁的心脏像被攥紧,喉咙突然发紧,说不出话(哪怕能说话,也发不出声音)。她赶紧摇头,在写字板上写“不会,没折过”,然后抱着图纸匆匆离开,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在试探她,他是不是己经怀疑“雁子”就是林雁了?
回到帐篷,林雁把图纸摊在桌上,盯着那些红圈,突然想起什么。她从帆布包的夹层里拿出父亲的手稿残页,上面有一行小字:“1935年沪杭线枢纽桥检修,主孔钢梁内侧加过一层防腐蚀钢板,厚度10毫米,可承受额外5公斤TNT的冲击力”。她眼睛一亮——如果在爆破点的钢板处多标注“装药量增加5公斤”,反而会让爆炸力分散,达不到炸毁钢梁的效果,还能借口“钢板增厚需要更多炸药”,让沈砚青同意调整。
当天下午,林雁把修改后的图纸再次交给沈砚青,上面标注了“主孔爆破点装药量增加5公斤,因钢板增厚”,还附上了1935年的检修记录复印件(老周帮她找的)。沈砚青看了很久,又核对了总局存档的检修记录,终于点了头:“行,就按这个来,明天上午组织队员熟悉爆破点,后天清晨引爆。”
林雁松了口气,在写字板上写“好”,转身时,却看到沈砚青盯着她的背影,手里握着那支QRZ钢笔,指尖在“QRZ”上反复。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她不能认,至少现在不能,等物资转运完,她会告诉他一切,告诉他“雁子”就是林雁,告诉他她一首记得京张线的雪。
可她不知道,沈砚青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深。她标注爆破点的习惯、对京张线的熟悉、甚至握笔的姿势,都和林雁一模一样,尤其是她看到钢笔时下意识的停顿,更让他想起南京火车顶上的画面。他摸出日记本,翻到写着“若能再遇她”的那页,在旁边画了个“△”,和她在钢梁上标的一样,然后写下:“雁子,像极了她,却不敢确认。桥要炸,人要找,两难。”
夜色再次降临,林雁把标有“真实爆破点”的图纸藏在饼干盒里,交给老周派来的交通员:“告诉老周,按图纸上的‘△’标记护桥,爆破时重点保护边孔,物资列车能走边孔的临时通道。”交通员走后,她坐在帐篷里,看着桌上的图纸,突然折了一只小小的纸鹤——用的是图纸的边角料,和当年在上海折的那只一样。
而帐篷外,沈砚青正站在阴影里,看着她窗前的纸鹤影子,手里的QRZ钢笔攥得更紧。他不知道“雁子”为什么折纸鹤,也不知道她护桥的目的,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等等,或许真相不是“炸”与“护”的对立,而是他们都在守护同一份东西——这条铁路,这个国家。
只是时间不等人。第二天清晨,爆破队的队员们己经开始往桥上搬运TNT炸药,沈砚青拿着最终确认的图纸,站在桥边,等着“雁子”来确认最后的爆破点。林雁走过去,在写字板上写“一切就绪”,目光却与他的相遇——他的眼里有疑惑,有期待,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温柔,像当年在南口隧道,他把纸鹤封进石碑时的眼神。
她知道,这场护桥暗战,才刚刚开始。她要在爆破前确保物资能通过,要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让沈砚青明白她的用意,还要提防可能出现的日军空袭。而沈砚青,也在炸桥的命令与对“雁子”的怀疑间挣扎,他不知道,这场围绕枢纽桥的“战争”,最终会让他们走向对立,还是重新靠近。
黄浦江的风掠过桥洞,带着硝烟的味道,吹动了林雁帆布包里的纸鹤,也吹动了沈砚青口袋里的QRZ钢笔——两个为铁路守护的人,站在同一座桥上,却抱着不同的目标,命运的齿轮,在淞沪会战的炮火前夕,再次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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