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二年三月
印度利多军营,热带的暴雨刚歇,空气里还裹着橡胶林的湿热。沈砚青站在盟军授勋台的阴影里,左手断指裹着的医用纱布被汗水浸成浅褐色,右手不自觉地摸向左眼——从惠通桥下来后,这只眼睛就总像蒙着层雾,尤其到了晚上,连近处的钢轨纹路都看不清。
“沈砚青中校,授予‘远征军银质勋章’,以表彰你炸毁惠通桥、阻敌有功!” 美军将领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浓重的口音。沈砚青上前一步,左手没法敬礼,只能用右手握拳抵在胸前——这是他在京张线时,跟着老工程师学的“铁路人敬礼”,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做的礼仪。勋章挂在胸前,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他却没心思在意荣誉,满脑子都是惠通桥崖底那个浅灰色的身影。
授勋仪式结束后,沈砚青第一时间冲到军营通讯处。“同志,帮我发份电报,到缅甸腊戍华侨救援队,问他们上个月送的那个坠崖女记者,现在在哪家医院!” 他趴在柜台上,右手握着笔,却因为左眼视物模糊,连电报单上的格子都对不准。通讯兵接过笔,帮他填好内容,叹了口气:“沈中校,您这眼睛得赶紧治,最近好多驻印军都因为丛林瘴气或旧伤视力下降,加尔各答有华侨医院能看。”
“先发电报!” 沈砚青的声音带着急切。他等了两个小时,通讯处终于传来回复:“腊戍救援队称,女记者因脑震荡转往印度加尔各答华侨医院,具体哪家未注明,据悉加尔各答近期遭日军轰炸,3所华侨医院均迁至郊区,地址不明。”
加尔各答?沈砚青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离开惠通桥时,救援队说“会送她去腊戍医院”,怎么突然转去印度了?难道是伤势加重了?他摸了摸怀里的莱卡相机背带——这是林雁坠崖时,他从她手腕上解下来的,现在成了唯一的念想。还有那本《无线电通讯手册》,里面夹着的纸鹤残片,被他翻得边角发毛,“印度见”的字迹越来越模糊。
第二天一早,沈砚青向远征军总部申请“赴加尔各答协调铁路物资”——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总部很快批准,还派了个叫小李的通讯兵同行。从利多到加尔各答的路,走了整整两天,卡车在丛林公路上颠簸,沈砚青坐在副驾,左眼时不时发黑,只能靠右手摸车门上的木纹辨别方向。小李看他难受,递来片美军给的止痛药:“沈中校,您这是旧伤吧?我表哥也是驻印军,爆炸冲击波伤了眼睛,医生说要是不及时治,可能会全瞎。”
沈砚青接过药片,却没吃——他怕吃药后犯困,错过打听林雁的消息。路过一处铁路道口时,他让卡车停下,走到铁轨旁,右手轻轻抚过钢轨的纹路。这是滇缅铁路的延伸段,钢轨上还留着中国工人凿的标记,断指的指尖能清晰感觉到每一道刻痕,像是某种触觉记忆,让他想起在京张线勘测的日子,想起林雁蹲在铁轨旁,帮他捡量规的样子。
“要是她在,肯定能帮我看清这些刻痕。” 沈砚青低声呢喃,左眼又开始模糊,眼前的钢轨渐渐变成一片灰影。
抵达加尔各答时,正好是傍晚。这座城市一半是盟军的军用仓库,一半是挤满难民的贫民窟,街头随处可见中英印三语的轰炸预警标识,墙上还留着日军飞机投弹的弹痕。沈砚青先去了盟军联络处,打听3所华侨医院的下落:“第一所迁到了东郊的橡胶园,第二所去了北郊的寺庙,第三所据说被炸了,医护人员都散了。”
他和小李先去东郊橡胶园。夕阳下的橡胶林像片绿色的海洋,医院就藏在林间的几间竹屋里,门口挂着“华侨医疗站”的木牌。沈砚青走进去,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给伤员换药,赶紧上前问:“请问上个月有没有从缅甸转来一个坠崖的女记者,戴眼镜,穿浅灰色风衣?”
医生想了想,摇头:“没印象,最近转来的伤员太多,都是驻印军或难民,没听说有女记者。倒是有个从腊戍来的女译报员,昨天刚转去北郊寺庙医院,您可以去看看。”
北郊寺庙离东郊有三十多公里,等沈砚青赶到时,天己经黑了。寺庙的大殿里摆满了病床,香火味混着药水味,呛得人难受。他摸着墙往前走,左眼彻底看不见了,只能靠右手喊:“有人吗?找从腊戍来的女译报员!” 一个小和尚走过来,递给他一盏油灯:“女译报员今天早上走了,说要去市区贴海报,找一个断指老轨。”
贴海报?找断指老轨?沈砚青的心脏猛地一跳。是林雁!她醒了!还在找他!他抓着小和尚的胳膊:“她往哪个方向走了?海报上写什么了?” 小和尚指了指市区的方向:“往唐人街那边,海报上画着纸鹤,写着‘惠通桥坠崖者,寻断指老轨’,还留了个临时通讯地址,我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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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挂着盟军的宣传画,几个孩子在捡地上的传单。沈砚青眯着右眼,西处张望,突然看到一张贴在墙上的海报——道林纸做的,上面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下面写着“惠通桥坠崖者,寻断指老轨,若见左手断三指、戴京张路徽者,可往唐人街12号杂货铺留言”。
是她的字迹!沈砚青冲过去,想把海报揭下来,可左眼突然一阵剧痛,眼前发黑,他踉跄着扶住墙,右手摸索着海报的边缘。指尖触到纸鹤的轮廓时,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林雁的笔迹,和卷五在桂林隧道贴的纸条一模一样,纸鹤的折法,还是当年在北平汇文中学,他教她的那种。
“沈中校,您没事吧?” 小李扶着他,把油灯凑到海报前。沈砚青的右眼终于看清了“唐人街12号杂货铺”,刚要记下来,突然一阵风吹过,海报被撕成两半,一半飘落在他脚下,另一半被吹向广场的另一头。
“追!” 沈砚青跟着那半张海报跑,却因为左眼看不见,撞到了一个路人。他刚要道歉,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抱歉,您没事吧?” 是林雁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和惠通桥坠崖时喊“保护好照片”的语调一模一样。
沈砚青猛地抬头,右眼模糊地看到一个穿蓝风衣的女人,正弯腰捡地上的海报碎片。是她!她的头发剪短了,额前碎发遮住了额角的伤疤,手里还拿着一卷没贴完的海报。他想喊“林雁”,可左眼突然发黑,整个人往前倒去,小李赶紧扶住他:“沈中校!您的眼睛!”
林雁听到“沈中校”和“眼睛”,心里猛地一跳。她抬头,看到一个穿驻印军制服的男人,左手断指裹着纱布,正被人扶着,左眼紧闭,嘴角渗着血。是他!是沈砚青!她刚要冲过去,却看到几个日军间谍模样的人,正在广场另一头盯着穿军装的人——她昨天贴海报时,就被间谍跟踪,要是现在相认,会连累他。
“快走!” 林雁身边的华侨姑娘拉着她,“日军间谍在盯梢,咱们得赶紧撤!” 林雁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沈砚青被小李扶着,右手还在摸索地上的海报碎片,她咬了咬牙,把手里的海报卷塞进怀里,跟着姑娘往小巷跑。
沈砚青缓过劲来,睁开右眼时,广场上己经没有那个蓝风衣的身影,只有那半张飘落在地上的海报,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她刚才还在这……”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右手摸过海报上的纸鹤,指尖能感觉到林雁刻的痕迹,“小李,去唐人街12号杂货铺!”
他们赶到杂货铺时,老板却说“没见过贴海报的女记者,只收到过一张纸条,说要是有断指老轨来,让他去滇缅公路腊戍段铁路仓库等”。沈砚青握着纸条,心里又酸又甜——她在找他,还在为他着想,怕他在加尔各答遇到危险,让他去腊戍。
离开杂货铺时,夜色更浓了,沈砚青的左眼彻底看不见了,只能靠小李搀扶着走。他摸了摸怀里的海报碎片,又摸了摸手腕上的断指手套——这是林雁戴过的,现在他戴在右手,刚好遮住断指的伤疤。“腊戍铁路仓库……” 他默念着,心里突然有了方向,“小李,回利多军营,我要申请去腊戍,协助铁路物资转运!”
小李点点头,扶着他往卡车方向走。加尔各答的街头,日军的空袭警报突然响起,人群慌乱地往防空洞跑,沈砚青却走得很稳——他知道,林雁在腊戍等着他,不管眼睛会不会瞎,不管路上有多少危险,他都要找到她,把海报碎片还给她,把那句迟到了五年的“我找你很久了”说出口。
而此刻的小巷里,林雁看着手里的海报卷,眼泪掉在纸鹤图案上。她刚才明明看到了沈砚青,看到他断指的手,看到他受伤的眼睛,却只能躲开。华侨姑娘递来杯热水:“别难过,等咱们把日军间谍引开,再去腊戍找他,铁路仓库人多,安全。” 林雁点点头,把海报卷放进怀里,心里默念:“沈砚青,腊戍铁路仓库见,这次我一定等你,再也不躲了。”
月光透过小巷的屋顶,照在两人的身上,像条温柔的线,牵引着他们往同一个方向。沈砚青的左眼还在疼痛,却握着海报碎片不肯放;林雁的额角伤疤还在隐隐作痛,却把海报卷贴在胸口。他们的寻踪之路,从惠通桥的悬崖到加尔各答的街头,满是错过和遗憾,却因为那只纸鹤、那句“寻断指老轨”,始终朝着同一个终点——腊戍铁路仓库,那里藏着他们重逢的希望,也藏着“断指认亲”的伏笔,等着在滇缅公路的硝烟里,慢慢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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