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管的认可，像一道无声的敕令，改变了陈默在星辉证券的生态位。他从一个纯粹的杂役，变成了一个需要承担具体研究任务的助理。每周跟踪三个标的，寻找“风险”和“不一样的角度”，这任务看似简单，实则重若千钧。这意味着他需要从海量信息中，筛出真正有价值的、可能被市场忽略的信号。
他的格子间变得更加拥挤，除了公司的电脑，他那台破旧的个人笔记本也长期开着，运行着论坛里学到的简易数据筛选模型，与营业部提供的信息相互印证。他像一只工蜂，在白天的喧嚣与夜晚的寂静中穿梭，采集、整理、分析。
他跟踪的一家看似稳健的消费股，其毛利率在行业整体平稳的情况下，连续几个季度出现细微下滑。他顺着这个线索深挖，发现是其主要原材料进口渠道因国际关系变化而成本上升，且公司缺乏有效的对冲手段。他在简报中指出了这个潜在隐患。
另一家备受追捧的科技公司，他则重点关注其令人眼花缭乱的研发投入资本化率，以及高管团队在股价高位时频繁的、小额的减持行为。他在简报中质疑其利润质量和管理层对公司的信心。
他的报告，冷静、数据化，甚至有些刻板，与营业部主流研报那种慷慨激昂、充满想象力的风格格格不入。张分析师几次在非正式场合嗤之以鼻：“小陈啊，做研究不能太书呆子气，市场炒的是预期！你总盯着这些细枝末节的‘风险’，会错过大行情的！”
陈默只是点头，不争辩，也不改变。他将这些批评也当作信息录入自己的思考体系。他发现，张分析师口中的“预期”，往往建立在流沙之上，而他自己寻找的“风险”，却是水面下坚硬的礁石。潮水汹涌时，礁石被淹没，无人在意；一旦潮水退去，最先搁浅甚至撞得粉碎的，就是那些只看水面、不识礁石的航船。
他每周发给马强的笔记，内容愈发扎实。他开始尝试构建简单的财务预测模型，试图量化风险可能带来的业绩影响程度。马强的回复依旧苛刻，但挑剔的点开始深入到模型假设的合理性、数据来源的可靠性等更细微的层面。
“量化是工具，不是上帝。警惕模型给你带来的虚假精确感。”
陈默反复咀嚼这句话。他明白，马强是在提醒他，永远要保持对市场和人性复杂性的敬畏，不能因为掌握了一点工具就产生全知全能的错觉。
这天下午，他正在整理一份关于某周期性行业拐点的简报，手机震动，是小雅。
“陈默，我爸妈明天下午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又带着一丝期待，“你……明天晚上能空出来吗？一起吃个饭。”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于来了。他看着电脑屏幕上尚未完成的、关于“库存周期”和“产能出清”的分析图表，又看了看日历上那个被红圈标记的日期。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地点定好了吗？”
“我订了一家本帮菜馆，味道不错，环境也安静。”小雅顿了顿，轻声补充道，“陈默，我爸妈……就是来看看，你别有太大压力。”
怎么可能没有压力？陈默放下电话，感觉刚刚梳理清晰的行业逻辑，瞬间被一种更庞大、更无措的焦虑覆盖。他即将要面对的，是比K线图、比财务数据更复杂、更难以预测的“基本面”——他未来的岳父岳母。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件因为多次洗涤而有些发旧的衬衫。他打开钱包，里面躺着这个月扣除房租和还款后，仅剩的六百多块现金。那家本帮菜馆，他听说过，人均消费不低。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两个世界的压力正在他身上交汇、叠加。一个世界要求他冷静、理性、洞察秋毫；另一个世界，则要求他展现出足够的“实力”和“稳定”，去匹配一段感情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的周期股分析。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试图用工作的专注驱散内心的慌乱。
然而，“水面下的礁石”这个概念，此刻却有了另一重含义。在感情的航道上，他的贫穷、他的债务、他尚未稳定的工作，就是那潜藏在水下、随时可能让一切美好憧憬触礁的坚硬现实。
下班后，他没有立刻回铁皮屋，而是去了一家平价商场，用信用卡透支了五百块，买了一件看起来稍微得体一些的POLO衫。这是他能为明天的“路演”所做的，最有限的准备了。
回到铁皮屋，他没有开电脑学习，而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扫了这个逼仄的空间。至少，明天见面回来，他不能让自己看起来是住在一个垃圾堆里。
夜晚，他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屋顶，脑海里交替闪过周期股的库存数据和小雅父母可能出现的审视目光。
他知道，明天的晚饭，将是另一场至关重要的“压力测试”。而他手中能打的牌，少得可怜。唯一能支撑他的，或许只有那份在市场的残酷锤炼下，逐渐变得坚韧的内心。
以及，那一点点，从水面下识别礁石的能力。他希望，这种能力，也能帮助他看透人情世故的暗流，找到平稳靠岸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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